早晨常常賴床不起,黃昏又喜歡賴在辦公室不肯離去。
窗外市聲車聲滔滔不盡,心里無端焦慮,覺得有許多事情需要開始,可是拾起哪一樁呢。
眼看著,一天將盡,一周將盡,一年將盡。我獨坐黃昏里,垂死抵抗,希望還能搶下屬于今天的一點時間邊角料。我知道,當我往花盆里潑掉殘茶,關了燈,帶上門,隨著嘭的一聲門響,身后的一天被清空歸零。這一天,將永不再來。
每一天,都是一場決絕的告別。
我在辦公室的陽臺上種了紫茉莉。紫茉莉生長極快,仿佛鄉下女孩一般,早早就能持家。只兩三個月的時間,一棵兩三寸長的花苗,便可以嗖嗖地躥成兩三尺高,且還撐開一片綠蔭。
不舍和焦慮時,我便去看紫茉莉。紫茉莉黃昏開花,在合肥這樣接近北方的空氣里,紫茉莉下午5點就可見花蕾,小花傘似的,躍躍欲試。若是等到六七點,便可以足足欣賞窗臺外的一場盛大花事。是的,這花事盛大,雖然只我一人光臨紫茉莉的盛開。
我每天賴著不肯下班,慢慢就有了強大的理由:等著紫茉莉開花。
等花開好,我就回家。
如果我不在場,這一場盛放,該有多寂寞。紫茉莉暮開朝謝,等我翌日再來上班時,一朵花已經開完退場,永謝芳華。
紫茉莉真是一種寂寞清幽的花。暮開朝謝,最容易錯過喝彩與掌聲,這是一種從種子萌發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好的命運。
命運,是中年以后喜歡琢磨的兩個字。
黃昏是座島嶼,所有的人都像河流一樣側身而過,各有水路——我和一盆紫茉莉,在黃昏里逗留相望。當室內的燈光照亮一朵朵傘形的花冠,我感覺有許多個鄉下的小姑娘,來趴到我的窗臺,將我探望。
少年時,就愛種紫茉莉。那時的紫茉莉,沒有命運感。
在我們鄉下,這種暮開朝謝的花兒,我們不叫它紫茉莉,而是叫它“洗澡花”。在夏天,在鄉下,在傍晚,我們女孩子在屋子里洗澡,“洗澡花”在窗外靜靜地盛開。我們洗過澡,摘了紫茉莉,用狗尾草串上,串成花穗,掛在脖子上。
月色上來,我們躺在竹涼床上,紫茉莉的香氣柔柔細細的,也斂在耳鬢畔,斂在暑熱漸退的夜氣里,斂在茂密蟲聲里……我們睡在月光、花香與蟲聲里,不知每日都是告別。
如今,我早已不是鄉下的小姑娘,中年的風塵在肩,疲憊和焦慮常常將光陰籠罩。可是,好在我還有幾株從鄉下移栽來的紫茉莉,低調素樸卻暗香裊繞、暗自芳華的紫茉莉,像是從前的那個我,身居鄉下的那個我,豆蔻年紀的那個我。
一株舊年的紫茉莉,穿越風煙彌漫的時空,來與我相伴。
等紫茉莉開好所有的花兒,我收工回家。每日都是告別,我用凝望,不負一朵小花的盛放,在凋謝之前。
我也告訴自己,別急,別急;莫慌,莫慌。晚歸的路上,聞一聞離別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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