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愛竹,名句:“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碧煜陆灾?,東坡喜肉,有首創的“東坡肉”為證。一輩子顛沛流離的蘇東坡,除卻詩詞,東坡肉可能是他最大的慰藉,但在食肉和居竹中,他選擇了居竹。
竹實在是好東西,堪用,又有氣節。鄭板橋詠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足本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可謂入骨入肉入血脈,竹已非竹,一竿竿瘦竹,分明是人,是人該具有的精氣神。王安石來得更直接,“人憐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倒如是蘇軾、鄭板橋、王安石們的寫真,他們聚在一起,當是一方偌大竹園,棵棵崢嶸,笑傲江湖,直指蒼天。
竹,我也極愛,愛得癡迷,賞竹、品竹、聽竹、寫竹、撫竹、種竹,算是搞個不停,不敢說是知竹之士,愛竹之士應該是算得上的。外出游玩,盛竹的地方我走不動路,非得停下,踟躕于竹海,和竹悄悄地說上一氣話。話密不告人,但絕不關乎風月。我肯定沒有蘇東坡、鄭板橋、王安石們的才情、氣度,有一點卻是相通的,有節操的東西,憐之、愛之、敬之。
有兩則故事和竹有關。我從鄉下村小轉入縣城上小學不久,數學考試,試卷上有一題:一山羊拴在竹園里,繩長三米,問羊能吃多少平方米的草?題目不難,我卻在心里打了鼓,山羊吃竹葉怎辦?新竹嬌嫩,碰斷了算誰的?如此較真,考試的時間過去了,交了白卷。再一是語文老師提問:新竹十米高,二十節,多少年長成?回答五花八門,十年八年三年,最后老師作答:新竹恨不高千尺,竹生而持節,一年冒出十米高。
生而有節,節而堅強。是竹,是竹,就是竹。零分的數學試卷和竹生而有節,給了我愛竹的理由,也給了我一生忘不了的記憶。
在一些年里,有兩句話并存,曰:“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蔽液苁墙箲],把竹筍和蘆葦并列,顯然是對竹不公允。在我的心中,竹是貶低不得的,竹筍是新竹中的新竹,虛空的心,正可包容世間萬物。
有一年,我專門去山中賞竹,正是幼筍冒尖時,筍頂破重壓,劍般犁開山石,直直地刺向藍天。厚土算什么,巨石算什么?幼筍直向處,石破天驚。筍的力量來自何處?生命的原動力,鼓動在內心的氣場。恰有春雨霏霏,我領略了雨后春筍的壯觀:本來還寧靜的園子,突然喧囂起來,幼筍列陣,抖落一身泥土,似乎是埋伏良久的戰士,集合令下,齊整整地躍起。春筍茁壯,唯有茁壯可以形容。
在春天里找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不容易,茁壯用于春筍、新竹貼切。
晚間園主招待以新掘的春筍,我不愿動箸,一棵筍,一棵新竹,吃得?園主打破尷尬,說了趣事。說晚間所吃之筍,走錯了路,鉆進了他的床底,將被褥都頂了起來。意思是說,這筍可吃,和新竹無關。這樣的故事,不知園主說過多少遍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就是為吃筍找個理由。聽后哈哈一笑,還是沒動筷子,不忍心碰,不遠處竹園的新筍還在和山石較勁呢。
筍后新竹持操節而生,漫天綠在空中鋪陳,綠搖擺,隨風隨陽光搖擺。進山尋綠,最綠的一抹一定是竹生成的。修竹落地處,自然是最好的地方,竹會一天天老去,但心胸也會一天天空靈。
竹用品格發言,竹是自己的佛,清瘦不油膩,勁節不折腰,天成。
與竹為鄰大好,東坡居士目光如炬。
背竹而思竹,更有意味。甲骨文刻在龜殼上,骨殖承載了文字,隨后竹成了文字的道場、文字的舞臺。竹簡用竹的身子串成,文字在老成的竹上不緊不慢地行走,浸入了竹的內核。力透竹簡,似乎也只有竹承受得起這份重量。
文字不死,竹不死,竹死后又活成了另外一道風景。
我在新竹林下構思這篇文章,竹風親近,撫慰我的每一寸皮膚。我想到竹林七賢,他們奇異,和竹匹配,如然稱之為槐林七賢、柳林七賢、松林七賢之類,就大打折扣了。
新竹清香,香得我心旌搖蕩。撫竹而立,我兀自感覺腳下有股力量,向上,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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