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父親在家嘀咕道:“疫情不知什么時候能結束,今年的清明節還能去看看你媽嗎?”我心頭一顫,故作輕松道:“爸,沒事的。即便出不去,我媽也不會怪你,她是最體諒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薄班?,那倒是。”爸爸點頭稱道。母親離開我們一年多了,每當父親提及她,我都會順著他意,敞開聊聊,回避只會讓父親憋在心里更加難受。
父親經常說,我的性格和母親最像,比如說,喜歡操心,心直口快。但好像每個大家庭中都有這樣一個人——既遭人煩,又都離不開。
我母親在時,家里家外所有大事小事她都要煩神,連降個溫、下個雨,她都要給我們姐妹三個一家一家打電話告知。我們一直嫌她話多,嫌她管閑事,嫌她這不懂那不好。但奇怪的是,每家發生芝麻點大的事,都愛跟母親說道說道。往往說著說著意見不合,不歡而散,但沒過一會,不是母親就是我們,又彼此打起電話,說起了另外一件事,甚至會說得喜笑顏開。我父親經常說我們娘幾個是“吵不散的歡喜冤家”。
母親病重期間,一直腿無力,臥床不起。每天一下班,我就在床邊陪她,那種眼見著親人生命在一天天消耗,而又無力挽回的錐心之痛像一根刺一樣,往后余生不能憶起。母親是胃癌,最后是無法吃東西的,每次吃飯對她對我們都是一種煎熬。我們在飯廳盡量動靜小一點,而我只能用碗裝一些軟爛的菜,讓她嚼點味道后吐掉。我和母親一樣,平時喜歡搗鼓些吃的。有一回,母親氣息微弱地對我說:“有時間的話,你學著做一些花生酥糖吧。我是不能吃了,但你們平時可以當零食吃?!币贿呎f,一邊把手機里做酥糖的視頻翻給我看:“你看看,簡單得很?!蔽胰讨y受,耐著性子看完,答應有空來試試,可連答應兩個星期都沒有兌現。事后,我才猛然明白,那段時間,母親手機不離手,天天翻看美食視頻的原因。她說是打發時間,其實,對一個靠輸液維持生命的人來說,任何食物都成了她最美好的向往。為家里人做了一輩子飯,交待一家老小“好好吃飯”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連吃一碗稀飯的愿望都實現不了。母親喜歡安靜,閑時在家侍弄些花花草草,她目光落在花草上時,柔和得像面對純凈的孩童。離世之前,她多次讓我們把她推到陽臺、窗臺邊,給花草們剪剪枝、松松土,交待我們以后如何料理。父母家在二樓,樓下有個小型的休閑場所,孩子們最喜歡打乒乓球。每到傍晚、雙休日,孩子們的吵鬧聲,喝彩聲,甚至球拍砸桌子的聲音特別刺耳。我怕影響母親休息,多次想下樓制止他們。但奇怪的是,每次,母親都不讓,虛弱地說:“不吵,真的不吵?!被蛘哒f:“孩子們懂什么啊,你這邊制止,那邊又玩開了?!蔽移婀帜赣H的包容,她曾經因為樓下的吵鬧,甚至想過換房子的。也是等母親走后才明白,其實,那時的母親對世上的一切,哪怕噪音都有一種無比的留戀。
母親走前沒有當我們的面流過一次淚,反而多次交待我們,以后要善待老人,照顧孩子,就像她之前那般啰嗦一遍又一遍。母親走后,我在她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團團揉皺了的濕了又干的紙巾。我無法想象,有多少個夜晚,母親將自己對父親,對孩子們的萬般不舍付之于淚水……
靜思往事,如在目下。然則,“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那個讓我煩過,跟她吵過的母親,我們對她的想念是無盡地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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