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小鎮老街上,一家一戶比鄰而居,家境好不好,看大門便可知曉。我家的大門,縫隙大,窟窿多,寒風陣陣而入。刮大風,需要用桌子、板凳抵在門后,才能不使其被吹開。后來門框嚴重變形,上下脫榫,開門和關門很費工夫。
大年三十晚上,串門拜年的大人、小孩目光透過門縫,瞧見屋里人還在吃飯,就換一家,等會再來。有些小孩子,一家不落地拜年,不愿放棄誰家,收獲著更多的糖果、瓜子、花生和香煙。他們趴在大門上,小嘴巴沖著門縫叫喊:“拜年——拜年——”我父母或者哥哥們回應道:“還在吃飯呢,等會來吧。”
鄭平家的大門嚴絲合縫,外面人看不清他家年夜飯吃沒吃過,只能根據里面的說話內容判斷情況。四清家的大門也很好,能擋住窺視的目光。我在屋外,不敢喊鄭平、四清出來,急巴巴地等候他倆一起去挨家挨戶拜年。
寒門的光景,占據了我整個童年,直到幾個哥哥參加工作且尊嚴感越來越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才開始有所改變。哥哥們覺得一扇大門的好壞,事關家庭的形象問題,影響戀愛、交際,甚至前途,建議父母重修大門。我和伙伴們也是少年了,有思想觀念了,不再是你家玩過我家玩,不嫌門破,已意識到大門背后的經濟力量、社會地位,于是我也需要保護門內的隱私了,敏感、計較、害怕門縫中窺探的眼睛。
哥哥們說,大門好,活著才有體面;大門好,別人才瞧得起;大門關系到風水,好大門,好家運,家庭必定會興旺起來。父母不是不知道這個世俗的道理,不是不懂這個市井文化的寓意,關鍵是吃飯都成問題,首先要解決的是生計溫飽而非居住條件。現在,家里戶口回城了,好幾個人參加工作了,全家大小吃飯問題能勉強解決了,大門自然可以更換了,于是,請木匠打了一扇新大門。此乃一家之大事,卻牽動了全鎮人的神經,祝賀道喜者有之,羨慕嫉妒者也有之。除夕,關起大門,闔家開開心心地吃年夜飯。拜年的人,無門縫朝里面窺看,要么在門外躑躅,要么轉身離開。我不時聽到“砰砰”叩門聲和“拜年,拜年……”的叫喊聲。
我長大后,讀到徐文長的這首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立即想起我家以前破舊的大門,以及大門后瘦弱的父親。他原本生活在一個殷實之家,念小學四年級時因日寇來犯而輟學,后又因社會動蕩、變革而遭受諸多挫折和不幸,1961年被單位除名,1969年下放農村勞動。他說話愛用“那個”替代方言“烏個”,被人取笑“南腔北調”。父親直到60歲才有一扇體面的大門,可12年后他卻因病去世了。
被父親用來抵大門的飯桌,同樣非常破舊。
飯桌比起大門的好壞,雖是家庭內部環境問題,但很大程度上形象大于實用,意義在此,不可小覷。材質差,加上長久使用,桌面損壞,有裂縫。四條桌腿能支撐,不影響擺放菜肴,大家圍桌吃飯,有什么關系呢?不行,飯桌不只是自家人就餐用,還有親戚來吃飯,朋友、同學來吃飯,街坊鄰居來吃飯,所以飯桌之重要就僅次于大門了。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的飯桌屬于中等檔次——與別人家相比較,不算最好的,也不算最差的。我不知道它是父親跟大伯分家分來的,還是分家后添置的。我童年的時候,桌面破損的縫隙還不太大,不像有的人家飯桌不僅硬幣可以從桌面縫隙中掉下去,夸張點連酒盅都可能漏下去。我家的飯桌,經過我與伙伴們的折騰——爬上跳下,數年后也成了小鎮上最不堪入目的飯桌之一。
上等的桌面是沒有縫隙的,也不允許有縫隙,酒水或灑或潑到桌面上,不漏不滲,這樣錢財才不會流失。這話我聽過無數遍。
弟兄們先后成家生子,過年吃飯的人就多了。于是,父母請木匠做了一張新飯桌,結實的木材,打好后刮泥灰上桐油,反復多次,直到桌面如一塊整板般無一絲縫隙。哥哥們過年打麻將,打撲克,吆五喝六,嘩啦啦,噼噼啪啪,特別來勁。那張舊飯桌沒有被淘汰,上面蒙上桌布,和新飯桌一起放在堂廳。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吃年夜飯,全家長幼老少每個人都有座位。平時,新桌放在中堂下方,舊桌放在靠墻的一角。街坊鄰居誰家辦紅白喜事,來借就讓他馱去。
老家的房子,于2002年賣了,兩張飯桌連同其它舊家具,讓我小姐夫用板車拉到他家去了。有幾年時間,我每次回老家都會特意地去老街看看舊居的大門,“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再后來,那家人把房子拆了,蓋起小洋樓,我連我家以前的大門,都撫摸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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