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即將開始閱讀的,當然不是卡爾維諾那部關于小說的小說。坦白講,《寒冬夜行人》給人的體驗并不美妙。與博爾赫斯一樣,他們的文字都是寫給智力過剩的人看的。閱讀之初,卡爾維諾便明確要求,讀者首先必須化身夜行人。在后現代作家那里,故事早已流離失所,情節也不知所蹤。不可靠敘述讓文本成了斷線的風箏,以致于放棄閱讀成為及時止損的唯一方式。幸虧還有《分成兩半的子爵》,收集過無數意大利童話的作家當然熟悉“從前……”的開篇。只要他愿意,立馬就可以寫下穩定的句式。比如,作家這樣打量剛成年的主人公,“這種年歲的人還不懂得區別善惡是非,一切感情全都處于模糊的沖動狀態;這種年歲的人熱愛生活,對于每一次新的體驗,哪怕是殘酷的死亡體驗,也急不可耐。”
毋庸置疑,新時期的沈從文一定會同意這樣的判斷。在與凌宇的對話中,老人坦承,選擇做“北漂”之前的“鄉下人”,也曾自忖:“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比在這兒(注:湖南保靖)病死或無意中被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意思些。”彼時,新文化運動的大幕已然落下,北京的冬夜徹骨的寒。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生計無著。苦捱一年后,銀閘胡同公寓“窄而霉小齋”里,裹著棉被寫作的沈從文瀕臨絕境。求助信是有用的,一個大雪天,郁達夫只身來訪。造訪者推門而入之際,衣著單薄的鄉下人尚未擱下手中的筆。是怎樣一種倔強震動了郁達夫,讓他摘下毛圍巾,直接披到了沈從文身上?樂莫樂兮新相知,雪中送炭的情誼無異于一針強心劑。3個月后,22歲的沈從文在《晨報副刊》發表散文《遙夜》,終于撬開了文壇的門縫。
凡墻皆是門,選擇破門而入的畢竟是少數。同樣是寒冬,在小煐的姑姑張茂淵眼中便不是障礙。這位清高智慧、灑脫通透的名門貴族,可以一邊與侄女各自獨立地共同生活,一邊呢喃著“冬之夜,視睡如歸”的俏皮話。如果說,張愛玲以曠世之才寫盡了滾滾紅塵癡男怨女的假意,那么,張茂淵則以“英倫之戀”演繹了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的真情。到頭來,很難說誰的人生更傳奇。滬上曾經有份報刊叫做《上海壹周》,壹周有位心理專欄作家取名Kevin。較之隔壁版塊孫甘露、葛紅兵等學院派,Kevin更接地氣,有期標題便是《選擇走夜路的人,記得自己帶電筒》。你看,終究是上海人更懂上海人。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母題,然而冬天過于凜冽,很多時候,發生的時間都被調整到浪漫的春天。“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12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在這座城市最頂尖的高校絢麗登場。經過白先勇先生的改編,舞臺上的杜麗娘青春奔放,旖旎無限而不自知。驚艷了臺上的柳夢梅,更驚艷了臺下的你我。月夜中,臨川還魂之夢不散,一群書生,高談闊論,臧否人物,口無遮攔。其實哪里曉得,我們在談論文藝的時候,究竟在談論些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為誰辛苦為誰甜?不過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半現實,一半夢幻。
冬夜漫長,蒼穹之下,萬物與大地沉默著。失眠的人無所依傍,只能順著記憶的河逆流而上。在寫給朋友的信里,你說,冬天的樹自有一種遒勁風骨,隨意鋪排,便是一幅水墨圖。時間回到新世紀的門檻之外,尚且只能依賴鴻雁傳書。為了見筆友,和同桌坐上了開往異鄉的長途汽車。十八歲出門遠行?不,那時我們尚未成年。折好了掛滿“星星”的風鈴,鄭重地放進背包,我們滿懷詩意地走向遠方。可惜,完美的約定注定無法完成,車子半道拋錨。冬天的夜路是黢黑的,樹也是黑森森一片。兩個被丟在半道的少年,窘迫不安。隨行的還有一個龐大的考察團,他們安頓了我們,用兩碗堆著煎蛋的什錦面換取了可貴的信任。那個冬夜,在陌生的村莊里,一個貌似翠翠的少女讓出了她的閨房。遙望她深邃明亮的眼睛,如今仍百感交集。清早離開的時候,心照不宣地留下了那串藍色風鈴。
談及村莊,記憶的閘門被沖決了。無邊的廣闊,無邊的想象。然而,只選擇關于冬夜的就好。1980年代的寒冬,常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白天,和小伙伴一起在雪地上肆意撒歡,或者在結冰的小河里蹣跚而行。黑夜卻是極其無趣的。沒有電燈,更沒有電話,黑暗讓人懼怕。外出的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在灶臺邊忙碌著。煤油燈倒映著大衣的影子,讓房間里多出一個可怕的闖入者。一瞬間,恐懼山呼海嘯般襲來。那個奪門而出奔向曠野的孩子,像極了受驚的小獸。
要逃,干脆就逃到安穩的母腹里去。若不能夠,至少要逃到時代的盡頭,復歸如嬰兒。讓一切在冬天蟄伏,讓一切喧囂終歸于無。當夜幕再次低垂,讓我們睜開最純粹的雙眼,諦視這阡陌縱橫的人間。然后,轉過頭,跟著醉酒的父親一起朗聲念出: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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