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是在夏天周遭滿耳的知了聲中長大的。兒時,我們不知虞世南的詠蟬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但我們熟悉“知了叫,割早稻;知了飛,堆草堆;知了死,吃白米?!边@句家鄉農諺。知了聲嘶力竭的叫聲,響徹村里村外時,農人正在田野里揮汗如雨收割稻子;知了滿天飛舞時,稻子已經脫粒歸倉;等到哪一天你突然發現周遭闃寂,知了杳無音訊時,鄉村人家已吃上了油亮亮的新白米飯。
弟弟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我們一起打棗摸瓜,一起抓魚捕蝦,一起跳房子抽陀螺、滾鐵環……姐弟倆在一起做過最多的,還是想盡法子抓昆蟲。
春天,麥苗油綠、油菜花金黃時,我們不僅會到花叢中捉蝴蝶,還常常從農舍泥墻的小洞里掏蜜蜂。在這個花粉廣布甜膩的時節,蜜蜂在泥墻上密布的小圓洞里鉆進鉆出,看得我們心癢手也癢。于是,我們就用竹掃把上折下的細竹枝,哆哆嗦嗦地將它們從窩洞里掏出,速速塞入小玻璃瓶中,再往瓶里嵌入兩枝油菜花,然后快樂地看著它們在里面撲騰。夏天,我們到打谷場上捉蜻蜓,在樹林里捕知了。秋天,我們在草地上逮螞蚱,到溝渠里掏蛐蛐。冬天沒啥可抓了,那感覺真是時光漫漫暗如夜。
這其中,我們最喜歡玩的是抓知了了。暑熱正午,趁著父母打盹犯迷糊,我們便扛著一根梢頭固定了網兜的長竹竿去抓知了。循著知了叫聲的方向輕步緩行,在斜枝密杈間來回搜覓,直到眼睛發酸發脹,終于發現那個小黑點后,便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過去。這時,知了似有警覺,停止歌唱。在天網即將扣落的瞬間,它突然發出一陣高亢的銳鳴,展翅高飛。不過,隨著我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手法越來越嫻熟,它成功逃離的機會慢慢少了,再少了。
除了抓知了,偶爾,我們也會捉一只知了幼蟲,放到床上的蚊帳壁上,觀察它是如何變成成蟲的,大約相當于看“金蟬脫殼”吧。家鄉人不吃蟬蛹,但母親是北方人,有一次她見我們從土里挖了許多,就用油炸了來吃,我也沒覺得有啥特別的味道。這是我第一次吃蟬蛹,后來再沒吃過,雖然有人說其蛋白質含量高,是綠色食品,但我覺其品貌不美,敬而遠之。誠如孔子所言“色惡,不食?!?/p>
我們還撿知了殼,用它們和搖著撥浪鼓走村串戶的貨郎換糖吃。這些貨郎,不只賣針頭線腦之類的家庭日常生活小物件,還搖著撥浪鼓,一邊吆喝著:雞毛雞肫皮牙膏皮,拿來換糖吃喲。熟悉中醫的父親后來告訴我們,知了殼學名“蟬蛻”,辛涼解表,可入藥。
這樣的快樂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
那是個夏天的清晨,我讀五年級。上學路上,我在河坎邊的一株小楝樹上輕松地捉了一只知了。此知了文靜淡定,不吵不鬧,覺其無趣便順手將其塞進褲兜,然后,就忘了它。上午最后一節是數學課,訂正試卷。數學老師個矮寸頭,疾言厲色。手里攥根棍子在黑板上敲敲點點。天氣酷熱,外面知了聒噪,師雖昭昭,生卻昏昏,全不知老師所云。突然一陣“知了……知了”聲響徹教室,師生一片嘩然,接著,所有的目光盯住了我。我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褲兜。
俗話說,花開一春,蟬鳴一夏,而這一聲“知了”卻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回響。自此,我告別了知了,告別了童年。
如今,我和弟弟都已過不惑,認真地過著平凡的生活。弟弟幼時哭聲嘹亮,成年后聲若洪鐘,其聲遠播天地。當年,父親給我弟取名“遠聲”,現在看來這個期許,原來是可以實現的,倒也名符其實。
故鄉已在浩浩蕩蕩的城市化進程中淪為濕地。每每憶起故鄉兒時,弟弟總會說:那時,夏天中午我們不睡覺,扛著竹竿抓知了,捉了好多啊!
是啊,我們捉了好多知了,還抓了好多好多其他昆蟲??墒?,我們為什么要抓它們呢?
現在的我知道,一只蟬從幼蟲羽化而來,通常需要在地下蟄伏幾年甚至十幾年,而等到它破土而出飛上枝頭時,壽命也只有一個夏天。為了太陽,為了歌唱,生命雖然短暫,卻無怨無悔。蟬的這種揮灑生命、縱情高歌的詩意,被歷代文人不斷歌詠。而我們孩童時所知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包括土地、莊稼、河流、楝樹以及知了。
我的所謂成長,也就是知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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