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親捧出一個粗劣的相框,里面放著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瞇瞇的,戴著個雷鋒帽。他跟照片里一樣笑著,說:“一生搬了四次家,這是最后一次了。照片也準備好了,免得到時候拍個沒表情的照片,瘆人。”
搬了四次?我狐疑地看著他,轉而就明白了,他說的是生死之事,真正的遷徙其實只有兩次。父親1939年生于水村,雖然只是皖東南的一個小村,新中國的成立還是很快影響到這里的生活。1949年之前的歲月里,祖母準備著兩個米缸,每一次都量最少的米,再從“最少”里忍痛抓出幾粒,放在另一個米缸里。這個儲米缸,救過一家人的性命。祖母去世了,那個米缸還在,我側耳傾聽,仿佛依然可以聽見空曠中沙沙的米落聲。
1949年后,日子好起來,起碼飯是夠吃了。但是幾年后,19歲的父親還是完成了他人生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遷徙:來到灣村。說是為了贍養他孤寡的外祖母,其實是因為家里再次艱難起來:祖母生了六個孩子,他們的食量與日俱增,而田地沒有增加;并且,兩三個都即將面臨成家立業的大事。而灣村的外祖母,有個堪稱豪宅的周家大屋,父親去那里,吃固然不愁,娶親也不在話下。
父親的外祖母我稱“老太”,她是個能干、倔強的老人。她的丈夫排行老三,他的兄弟除了一個因為投身革命定居北京外,其余四個或死于日本人的炮彈,或死于亂世的腐朽。老太的丈夫在漢口乘船回家時,被日本人的炮彈擊中。老太沒有兒子,自己又是小腳,家族男性零丁,也就沒有去收尸了。偌大的屋,僅有她自己形影相吊。
老太很快為我的父親講了一門親事。我的母親是所有族人都滿意的,祖母一輩子都稱她“大嫂”,不曾直呼其名。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很幸運地出生在這個山清水秀的村莊。這里三面山一面水,山上有花有果有獾有兔,還有適合模擬戰爭和武俠尋寶的石洞。山下是地,地里種有芝麻、棉花、土豆、花生、紅薯。村前的楓河,那是遠方和詩歌,水光盈天,漁歌唱晚。楓河的臂彎里,是一大片稻香馥郁的良田,金黃如海,白鷺翱翔。
即便如此豐饒,1975年出生的我,還是嘗過饑餓的滋味。每年稍微長一點的假期,我都要一個人走過長長的田路、山路、水路,去我的外婆家打秋風。到我弟弟妹妹時,分田分產到戶,糧食終于夠吃了,但我們卻再次落后了,這幢“豪宅”被拔地而起的小洋樓睥睨著,顯出可笑的老氣來——改革開放開始了。在農村首先表現為外出打工,我們那兒叫“搞副業”。這些房子和他們帶回來的雙卡錄音機、電視機以及漂亮的裙子,都是“搞副業”的結果。
父親不為所動,說莊稼人不種田弄這個,是不務正業,“要出亂子的!”很遺憾,父親這次沒有“遷徙”,沒能在身強力壯時,享受開放的福利,為自己掙得一份家業。這是導致他再次遷徙的主要原因——破落的大屋,簡直就是父親自閉的象征。落后不受尊敬是必然的,他的敏感讓他更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覺得所有人都對他有敵意,都在嘲笑他,這種自卑逼迫他再次遷徙。這是2004年,他已經65歲了,距離他來到灣村已經40多年,老太已經去世15年。這年我28歲,已經在小城銅陵上班。
這次遷徙是我促成的。一是因為父親過得不開心,二是由于我二叔的三個兒子都要成家立業,祖屋不夠住,打算賣掉到后山蓋新樓。父親怕擔當罵名,便問起了自己漂在他鄉的大哥。父親和母親都猶豫著,三個孩子上學僅靠農業支撐著,他們已經累得像收割后的稻田,根本沒有積蓄搬遷、造屋。那時候我已經畢業分配在企業,雖然遭遇了改制,但離崗后的舞臺并不小,那幾年的生意也好做。我把幾年的積蓄都給了母親,母親下決心:回來!
回來這些年,父親是快樂的。有一次,我到田野里催他回來吃飯,看見他牽著牛,在碧草芳菲的田野里,在欲滴的綠意中,唱著年輕時的山歌:“小曲好唱口難開,櫻桃好吃樹難栽;交好的心思兩人都有,誰也害臊難開口,啊,難開口……”我笑著回去了。
看看父親手里的相框,我說:“這個你先收起來,日子這么好,活他一百多歲沒問題。”
父親笑了,說:“這次你不同意,那我暫時不搬了。”
侄兒跑過來,遞上一根棒棒糖,認真地說:“我們家許多棒棒糖哦,你搬走,就沒有糖吃哦!”他的表情嚴肅極了。我們都大笑起來,他不明所以,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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