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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又刷98版《水滸傳》,看到宋江題詩潯陽樓這一節,李雪健演得實在太好。
這天宋江小病初愈,出來散心。先去找戴宗,戴宗是單身漢,沒個家,住在觀音庵里,此刻鎖了門出去了;又去找李逵,李逵沒個固定的落腳點,找不到;再去江邊找張順,找了一場,也沒個著落。
尋人不遇,只能自去消遣,宋江見江邊有座潯陽樓,“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里坐了。”
這場景,有點眼熟,魯迅有篇《在酒樓上》,主人公“我”同樣先是尋訪了幾個以為可以會見的舊同事,一個也不在,意興闌珊中走進一家酒館,在靠窗的桌邊坐下了。
行程相似之外,他們還同樣是這世界的放逐者。“我”曾經很理想主義,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激揚文字,想要改變世界。如今卻是諸友星散,自己也漸漸和這世界拉開距離,“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系了。”
宋江更不用說,是實實在在的被發配,要是有一幫兄弟簇擁著還好,現在一個個的都找不著,他有一種被全世界拒絕的挫敗感。更何況,他所處之地是潯陽樓。
潯陽樓三個字,平平無奇,但誰小時候沒有背過“潯陽江頭夜送客,秋夜荻花風瑟瑟”呢?一首《琵琶行》,擊中多少自認為懷才不遇的靈魂,這是一個吞噬之地,而宋江毫無察覺地走進了這里。
最初他是歡喜的,獨坐樓上,他看著萬疊云天,一江煙水,先是欣賞:“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
這一看,還挺正能量,但是正能量到負能量就一步之遙。不錯,因為流放才能見到這般景致,但是見到又如何?風景越是美好,越能襯出人生的灰暗。一杯兩盞下肚,就好山好水好寂寞啦。
宋江思量:“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上人,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里。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
是啊,他名動江湖,人人見了都要下拜喊一聲“大哥”,但離開人堆,向隅獨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命運追擊得甚是狼狽的中年人。一事無成,一無所有,有的只是臉上的金印,和無法把握的未來。
他“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
宋江與《在酒樓上》的“我”終究是不同的,“我”追求的是理想,理想凋敝,固然無奈,尚能自洽;宋江追求的卻是“混得好”,現在他混得沒那么好,就感覺被誰羞辱了。破壞欲生出來,他要讓自己看看他絕非等閑之人,此刻不過是虎落平陽,待到猛虎下山,就要這世界血流成河。
都說“憤怒出詩人”,憤怒會把一個人變得戲劇化。宋江忽然不再是那個和光同塵的中年人了,他抖擻精神,揮筆寫下一首《西江月》:“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金圣嘆很不解,說:“既不知其冤仇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潯陽江上也。”
金圣嘆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他真不知道有人為了押韻什么話都說得出來嗎?宋江這句詞的核心就是我厲害,我要是一發威,全世界都沒有好日子過。說他是吹牛也好,有時候,我們不就是得靠吹牛,走出內心的困境嗎?
宋江對這個游戲有點上癮,接著又寫了四句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李雪健把這段處理得極好,他筆走龍蛇,寫著寫著忽然回頭笑瞇瞇地問:“店家識得嗎?”小二還未回應,他已經變了臉色,轉臉繼續寫他的詩去了,小二不過是個工具人而已。
寫完又問小二可認得他,小二說不認識,宋江說,總有一日,天下人人都會認得宋江這個名字。店家敷衍得嗯嗯啊啊著,他驀然轉回頭,抽檢似地翻著白眼問:“可記住了?”店家繼續嗯嗯嗯。
李雪健演出了宋江舞文弄墨時那種不太正常的精神狀態,喝大了,膨脹,輕佻,又帶點戲謔,整個人是飄著的。寫完他大笑著離去,笑聲的開頭像是得意,延續下去成了自嘲,余韻是一點點悲傷,他心知道自己只是瞎吹一下,過幾天,他自己都忘了。
誰能想到會跑來一個黃文斌,逐字推敲他的詩詞,得出他一定會謀反的結論。
就來說說,宋江到底有沒有打算謀反。那時是沒有的,江湖上的人一直在勾引他,他一直在拒絕。他雖然殺了人,屬于激情犯罪,熬上幾年,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
他被抓捕時,跟他父親說:“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里,如何能勾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后歸來務農時,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
他對于走主流路線是有路徑依賴的,武松他們都落草為寇了,他還對武松說:“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得做大官。”
江湖是一條不歸路,雖說天高任鳥飛,但你飛得起來,你落得下去嗎?不是人人都愿意做一只無腳鳥,宋江更是特別接地氣的人。只是,在潯陽樓上的這一刻,他被環境感染了,催眠了,把自己想象成另一個人,聊發一次少年狂。
可是這一發不當緊,很多人的命運都被改變了。歷史的起承轉合,有時候很像一個笑話,雖然當時的人,并不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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