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本報記者署名文字、圖片,版權均屬新安晚報所有。任何媒體、網站或個人,未經授權不得轉載、鏈接、轉貼或以其他方式復制發表;已授權的媒體、網站,在使用時必須注明 “來源:新安晚報或安徽網”,違者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紅樓夢》里可愛的人物太多,而且都是帶著人性局限性的可愛。比如黛玉,她有時確實挺尖刻,比如說一開始處處針對寶釵,后來罵劉姥姥是母蝗蟲,都不太合適。
但她后來能跟寶釵掏心窩子,說我以前覺得你這個人心里藏奸是我錯了等等;她打趣寶玉時不小心傷到丫鬟彩云,被寶釵瞅了一眼,馬上自悔不及。
這種敞亮和善良,讓人一下子就釋然了,誰還沒有個興至亂言、著急上火時候呢,能反省就很好,人類不就是在不斷的反省中走向文明的嗎?這些缺點反倒像陰影,使得這個人更加立體,沒有那種懸浮感。
有人覺得寶姐姐比較懸浮,太完美了。但她身上是有掙扎的,她本來也是個熱心腸的人,天生自帶熱毒,卻因理性太發達,讓她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戒除這種熱毒。但一不小心就會現原形,感覺她嘴里都是道理,心里卻不無熱望,這種矛盾感,也是寶姐姐的精彩之處。
《紅樓夢》作者太厲害了,把那么多可愛的女子,寫得各有風姿。但可能是最近年歲漸長,更為觸動的,是不那么可愛的人物的光輝時刻。我們同情那些可愛的人,也是一種慕強吧,能夠同情乃至欣賞不那么可愛的人,才更見作者的慈悲心腸。
比如說對司棋。司棋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虎,她身材高大豐壯,做事虎虎生威。王熙鳳在大觀園里弄了個小廚房,原本是照顧黛玉寶玉他們,結果這些小姐少爺還沒怎么樣,丫鬟們都當成了展示實力的舞臺。
寶玉屋里的丫鬟氣勢最足,晴雯芳官沒事都愛來點個菜,對于管事的柳嫂子來說,這是麻煩,也是機會,麻煩與機會往往是并存的。她把寶玉屋里的“有臉的”丫鬟侍候好了,就有望把自己的閨女塞進去。拿公家的錢,做私人的人情,這筆賬,柳嫂子會算。
但是也有人來點菜,只是麻煩,不是機會。比如迎春的丫鬟司棋,攤上個弱勢的主子,柳嫂子自然不會把她放在眼里。
但人就是這樣,越是沒有實力,就越想展示實力。老婆子巴結襲人,要摘葡萄給她吃,被襲人正色訓誡:上面還沒嘗鮮,下面怎敢僭越。她也是不屑于去廚房點菜的。
而司棋,越是不被人放在眼里,她就越想挑戰這個底線,一會兒跑去要個豆腐,一會兒跑去要碗燉雞蛋。
柳嫂子長期卑躬屈膝,也想有個機會發泄,把司棋當成了軟柿子,豆腐給餿的,燉雞蛋直接拒絕,以為司棋無權無勢,不能拿她怎么樣,卻忽略了一點,啥都沒有的司棋也有她的資本,就是暴力。
你別看芳官她們能跟趙姨娘打架,還真不好意思對小廚房動手,丟不起這個臉。司棋反正已經沒臉了,索性大家都沒臉,帶人跑到小廚房一通砸,柳嫂子立即就服軟了,也沒人追究后果,但是司棋這事干的,也不算多光彩。
她看男人的眼光也不準,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古偶中的男主角動不動就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也是個自詡風流的人了。但是這位潘又安和司棋約會 ,被鴛鴦撞破,嚇破了膽,仗著是個男人,腳底抹油溜了。
她還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有個這么討人嫌的外祖母不能算原罪,但作者好歹給她安排個好點的原生家庭吧。王善保家的害了晴雯,看蒼天饒過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幾乎是報復性地仔細搜查了司棋的箱子,翻出了她和潘又安的情書信物。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人,能讓婆婆丟臉,王熙鳳真是太開心了,和周瑞家的等人將司棋好一通奚落,王善保家的慚愧難當,司棋卻鎮定自若,連王熙鳳都感到詫異。
司棋為啥這么鎮定,一是愛本身不丟人,二是她比潘又安敢作敢當,《紅樓夢》多次貶男褒女,大多是從審美上來,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會讓人覺得,作者的贊美會不會是捧殺呢?太干凈的人,是無法對抗這殘酷世界的。
好在,在對于探春寶釵王熙鳳等人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同樣贊賞女性力量,“金紫萬千誰治國,釵裙一二可齊家”,又說閨閣中歷歷有人,不可因我之不肖,使其一并泯滅也,作者并不覺得性魅力是女性的核心價值,這些都超越了時代。
在這一節里,作者通過司棋和潘又安的對比,贊美女性的赤誠和勇敢,鄙視男性的懦弱,這種懂得,是仰視的,而不像有些男性對女性的贊美,多少有些居高臨下。
另一個不那么可愛但有光芒的人,是晴雯的嫂子多姑娘。
多姑娘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二十一回,巧姐出天花,賈璉不能與鳳姐同房,搬到書房里去睡,倒跟這個多姑娘勾搭上了。
程甲本里,多姑娘第二次出場,是在六十四回,說賈珍叫鮑二夫婦去侍候尤二姐,鮑二老婆不是跟賈璉通奸,事發后吊死了嗎?現在這個鮑二媳婦是再娶的,就是我們熟悉的多姑娘。
書中說:“那鮑二向來就和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后來多渾蟲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里從容了,便嫁了鮑二”。
這兩口子來侍候尤二姐,賈璉會不會覺得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洶涌而來?貴圈真亂。
到了晴雯被攆出去那一回里,又說多渾蟲兩口子就是晴雯的兄嫂,“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過的多渾蟲燈姑娘就是了”。這多渾蟲到底死沒死啊?
脂本里多渾蟲沒有死,多姑娘也不曾改嫁過,侍候尤二姐的鮑二夫婦是另外兩個人,跟多渾蟲沒啥關系。
這么一來,比較清爽了不是?
關于多姑娘,不但脂本和程高本有差別,程高本體系里,程甲本和程乙本也有差別。寶玉去探望晴雯,被“守株待兔”的多姑娘強拉入里間,“坐在炕沿上”,緊緊地摟入懷中,將寶玉當成了小鮮肉。寶玉像唐長老似,又羞又急,不知如何是好。這段所有版本都一樣。
差別在下面,程乙本里寫的是,多姑娘承認晴雯和寶玉是干凈的,然后表示,“我可不能像她那么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得死往外拽”。
幸好柳嫂子她們來了,一眼看見寶玉,多姑娘還不承認,寶玉趕緊趁這機會溜出來。
多姑娘跟潘金蓮似的,“干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打定主意要把多姑娘寫成一個蕩婦。
程甲本和庚辰本里的多姑娘則要豐富得多,這位了不起的多姑娘都已經把寶玉抓手里了。突然畫風一轉,贊賞起寶玉晴雯兩人的“貞潔”來:
“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人,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
這位多姑娘啊,您這一變臉,我還真不太適應,什么叫做偷雞盜狗,這不是您平時最愛做的事嗎?您一出場就是性解放的先驅者形象啊。
書中說她“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她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
《紅樓夢》里不全是良家婦女,但大家終究都想上岸,尤三姐希望通嫁給柳湘蓮“洗白”,尤二姐想嫁給賈璉從良,不管她們的行為怎樣放肆,她們的思想,還是在男性社會框架下的,耿耿于自己“不干凈”,需要一個男人來救贖。
多姑娘卻不同,她似乎非常享受這種生活,而且還不完全是圖錢。
書中還說到了多姑娘的“集郵癖”:“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試過的”。
一個真正想得開做得出來的集郵愛好者,為什么會這樣發自肺腑地贊揚一個柳下惠呢?
當然,我也知道,欲女最愛誘僧,但也還是愛啊,是僧人禁欲系的寶相尊嚴,讓欲女感到別樣的性感。這里多姑娘對寶玉的肯定,卻是一種道德表彰,寶玉和晴雯的清白,讓她忽然之間立地成佛了。
這個人設是不是有點可疑呢?
我們不妨再回頭看看她的經歷,會發現有點詭異,在二十一回里說這姑娘是多渾蟲的父母自小替他在外面娶的,到了七十七回,又說是賴家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不知道是曹公寫忘了還是怎么著。不管多姑娘是怎樣一番來歷,這樣一個“美貌異常”的女子,會隨便嫁給多渾蟲這等“酒糟爛透”之人都很奇怪,有點像潘金蓮嫁給武大郎,那么,多姑娘的前傳,是否也如潘金蓮一樣曲折?
她是曾如彩云那樣,被一個賈環式的少爺拋棄過嗎?還是像鴛鴦那樣被賈赦看中,又因沒有賈母的庇護而慘遭侵犯?總之,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她就不可能是一個全無心肝的及時行樂者,她以性魅力為資本,也在其間尋求自己的自由之地。
這個多姑娘,不是《家春秋》里的鳴鳳,也不是《雷雨》里的侍萍,不是尤三姐尤二姐這些以自己的方式,尋求男性世界認可的女人,她化被動為主動,不求理解,但求開心。反正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是她內心深處,她依然欣賞純愛,愿意為此稍盡綿薄之力。
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了。”這里寶玉寫得也好,他一聽就懂了,知道這個人可以托付,這樣的一個多姑娘,是不是比程乙本里那個扁平化的“蕩婦”更豐富更耐人尋味?
有個極端的說法是,在男人心中,女人要么是母親,要么是娼妓。過于刻薄了,但確實有太多男人一寫到女人,要么遠遠的敬畏,要么是不無輕狎的賞玩,但是《紅樓夢》的作者,對于司棋有崇敬,對于多姑娘,也愿意懂得她心中的痛楚。這種對女性的態度,是《紅樓夢》作者的偉大之處,在這個基礎上的愛情,也會更加動人。
請輸入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