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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36年11月19日,蕭紅給蕭軍寫信: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p>
又安寧又寂寞,在她的一生里,這是曇花一現的時光。她差一點就以這異國的寂寞為基石,建立起她的堡壘,但終究功虧一簣。
她是原本是為了治療情傷來到日本的。這年七月,蕭紅和蕭軍前后腳離開上海,蕭軍去青島,蕭紅去上海。已經在一起四年的他們暫時分離,原因有兩點,第一,蕭紅想要自救。這半年來,蕭軍感情上不時的風云再起,讓她艱于呼吸。
蕭軍和蕭紅相識于四年前的哈爾濱,當時蕭紅懷了孕而未婚夫跑掉了,她付不起房費,被旅館老板關押,蕭軍同情她的苦難,傾慕她的才華,在這種情況下,“不過是兩夜十二個鐘點,什么全有了……而且他們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們做了……做了”(蕭軍《燭心》)
說來也是一段一見鐘情的傳奇,但接著,蕭軍告訴蕭紅,他心里是另外有人的:“當她——樓下的姑娘——拋給我一個笑時,便什么威脅全忘了”
最終,蕭紅還是和蕭軍走到一起。這并不意味從此就歲月靜好 ,倆人同居后沒多久,蕭軍又和一個名叫陳涓的姑娘往來熱絡。陳涓常到他家做客,蕭軍送人家枯萎的玫瑰花,后來姑娘回上海,蕭軍傷離別之余,還在人家臉上親了一下。
并不是寶玉式的多情,蕭軍一直自視為鋼鐵男兒,然而直男式的多情,更令人毛骨悚然,自戀,用力,又笨拙,完全沒有反省。后來蕭軍到了上海,還惦記著去找陳涓,陳涓已去了北方。功夫不負有心人,1936年春天,陳涓終于重新出現在蕭軍眼前,對于蕭軍是美夢成真,對于蕭紅,則是噩夢重演。
她要面對蕭軍的謊言,比如說,明明是去看陳涓,卻說去公園。而這謊言,已經算是很體諒了,有時,蕭軍還會邀請她一起欣賞自己給心上人寫的情詩——胡蘭成也請張愛玲看過他給新歡周訓德寫的文章,這都是什么腦回路啊。
更要命的是,他的心上人,并不只陳涓這一位,我是說,假如我們不把蕭紅算在內的話。
置身于感情漩渦里,蕭紅痛苦不堪,紓解之道是每天去相距不遠的魯迅家,但是當時魯迅身體每況愈下,許廣平心神不寧,還曾對梅志抱怨過蕭紅來得太勤,一坐就是半天。
魯迅呢,他喜歡這個北方姑娘,但對于她一天要來上一兩趟,也有點啼笑皆非。有一回,面對蕭紅當天第二次的光臨,他笑道,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蕭紅不明所以,看到魯迅笑起來,便跟著釋然,想,他也是在開玩笑吧。
蕭紅有那么傻白甜嗎?如果是,她就不會在臨終前,寫“半生遭盡白眼”了,她的釋然,更像《白玫瑰與紅玫瑰》里的孟煙鸝,被丈夫當眾嫌棄,趕緊去看旁人的臉,怕人家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
魯迅的家,不是她最好的避風港,也許,可以躲得更遠一點,比如東瀛。
(二)
日本首先是足夠遠,另外,它還有國內其他地方沒有的優勢。
和張愛玲想到美國大展拳腳一樣,蕭紅也想在文學事業上有所突破,當時日本的出版業非常發達,蕭紅希望能夠在日本學習日語,打開眼界,讓寫作再上臺階。她和蕭軍有個朋友黃源,他妻子許粵華當時就在日本學習,據說已經小有成績,蕭紅可以投奔她。
這兩件事,視作一件事也可以:心碎之后,唯有在偉大的事業里尋求庇護。加上當時他倆都出了書,經濟狀況還不錯,蕭紅和蕭軍遂決定分開旅行,一年為期。
說來很有意味,蕭紅蕭軍兩人從東北來到上海,身上多少有流亡作家的標簽,當時中日關系十分緊張,從后來蕭紅寫給蕭軍的書信里看,她對于日本便衣的例行搜檢亦如臨大敵。但是這些都不能阻擋她把日本作為目的地,說明即使在當時的情況下,中日之間民間性的往來,也還算正常。
到日本沒幾天,蕭紅就和許粵華一起去了神保町。游覽歸來,她有點索然,說“那書鋪好像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可能都是日文書的緣故。
盡管如此,二十多天后,許粵華回國,蕭紅有勇氣一個人獨自出游時,又去了神保町,說“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么趣味,想買點什么,也沒有買,又原路走回來了?!?/p>
蕭紅一次次去神保町,自有她的緣故。
神保町作為東京的文化街區歷史悠久,從上世紀初,就是中國留學生的主要盤桓之地,這里書店云集,頗有幾家接收中國留學生的學校,魯迅先生應該也曾來過。既然蕭紅有志于開辟自己的新天地,自然要來神保町打卡。
這兩次出行之外,她更多的是在房間里瘋狂地寫作。日本房東不錯,經常送她一些禮物,方糖,花生,餅干,蘋果,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便衣警察來盤問時,房東也會替她阻攔。蕭紅給蕭軍的信里寫:“比中國房東好?!?/p>
那段時間蕭紅成績頗豐,一天能寫上十多頁,五千字左右。她原本習慣早睡,到日本后,她發現自己沒那么容易困了,非常開心。學習日語的計劃也在展開,九月十號,她去東亞學校報了名,十四號即開始進入學習。
東亞學校也在神保町,如今的愛全公園附近。創辦人名叫松本龜次郎,曾經在弘文學院教過魯迅日語。1914年,他創辦了東亞高等預備學校,因為學費便宜,一度有三分之二的中國留學生在此學習,包括周恩來秋瑾等人。
蕭紅上的應該是強化訓練班,一天要學習五六個小時,忙碌讓她情緒漸漸穩定,九月十號她給蕭軍的信里還說也許過不了幾個月她就會回去,到了十月十三號,她表示不想來回亂跑,現在很平安,就不回去了。
十月十九日,魯迅去世,消息傳來,她非常震動,卻也接受這生死的必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計劃。她準備在十二月間完成一個十萬字的書稿,并且很清楚地對蕭軍說,“從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蓖瑫r說,“日語懂了一些了?!?/p>
在學習語言、寫作和適應新環境中,她的新世界在一點點建成,之后有好幾封信,蕭紅都明確表示,自己只愿意“逍遙地在這里”,“沒有遲疑過”,就連那次說要回去,也不過是“偶爾說著玩的”。
對于日本,她也不能說完全滿意,雖然覺得房東人很好,卻頗不習慣日本的氣氛:“他們人民的生活,一點自由也沒有,一天到晚,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著,而且沒有住人的樣子。一天到晚歌聲是沒有的,哭聲笑聲也都沒有。夜里從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燈光也都被關在板窗里面?!?/p>
日本人民的確是太安靜了,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無人的小巷固然靜得讓人心里發毛,人流洶涌的地鐵站,也只有腳步聲而沒有人聲。日本人的內斂,讓成長于大東北的蕭紅很不習慣,另外,她也對日本人的“工作狂”望而生畏。
然而這寂寞又何嘗不是良藥苦口,就像,曾經的熱鬧,有多少不是幻象。到了十二月底,她給蕭軍的信里,清晰地顯示出自己正在被治愈:“現在頭亦不痛,腳亦不痛,勿勞念耳”。到這時候,蕭紅也許才算真正進入她的黃金時代。
(三)
世事總是難以預測,就在這封信發出去不久的一月初,蕭紅突然回國,對于這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沒有留下解釋的文字,倒是蕭軍在若干年后為她的書信做注時,解釋了那緣故,是他要她回去。
蕭軍說:“她在日本期間,由于某種偶然的際遇,我曾經和某君有過一段短時期感情上的糾葛——所謂‘戀愛’——但是我和對方全清楚意識到為了道義上的考慮彼此沒有結合的可能。為了要結束這種‘無結果的戀愛’,我們彼此同意促使蕭紅由日本馬上回來。這種‘結束’也并不能說彼此沒有痛苦的!”
這個某君,就是蕭紅去日本時投奔的女伴,黃源的妻子許粵華。既是他的女人的好友,又是他好友的女人,蕭軍自己也知道太夸張了,所以他和許粵華一合計,把蕭紅召回來做防火墻。
“為了道義上的考慮”、’“我們彼此同意”,說得好不深明大義,他在內心里是不是都想給自己鞠個躬呢?但是,把蕭紅推到中間烤,真的有道義可言嗎?
《小團圓》里,九莉對邵之雍的腹誹用到這里真是恰如其分:“他不管我死活,只要保全他自己的?!?/p>
在太平無事的歲月,男人自視強大,以藐視女人為榮,出了事就理直氣壯地把女人推到火線上。而女人,常常也很配合,當男人把她們抬到神的高度,她們心中就會忽而生出圣母的慈悲,卻不知自己原本不過是一尊泥菩薩,或者,不過是盤中祭品,那被稱之為“犧牲”的本身。
不知道蕭紅當時是什么感受,只知道她放棄正在建成的城堡,離開日本,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一次,又是萬劫不復。
盡管蕭軍以求助者的姿態召喚蕭紅回來,但她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并不能待她比從前更好。許粵華依然在他們的生活圈子里,蕭紅經常會見到他們夫妻,而黃源恨屋及烏地,對蕭紅也沒什么好臉色?!妒捈t傳》的作者季紅真采訪了梅志等人,得到這樣的說法:“當時許粵華已經珠胎暗結,做了人工流產,蕭軍忙著照顧她,根本無暇顧忌蕭紅?!?/p>
蕭軍的“家暴”傳聞,正是發生在這一時期,作家靳以的回憶錄里,說有位S將蕭紅的眼圈打得烏青,蕭紅還試著在朋友面前替他遮掩,S得意地說,別不要臉了,我昨天喝了酒,借點酒氣就打了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
作家靳以說他們當時都不說話,“覺得這恥辱應該由我們男子分擔的”,更怕他會說出:“女人原要打的,不打怎么可以呀”這種話來。
S是誰,不言而喻。
蕭軍還和他的朋友一道嘲笑蕭紅的作品,大致意思跟周一圍說他老婆不算標準意義上的表演差不多,未曾意識到這也許是蕭紅唯一的出口。
痛苦中的蕭紅再次嘗試離家出走,去過寄宿畫院,被主持者以“你的丈夫不允許”拒收,后來又去了北京,在北京,她給蕭軍寫信說,她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彼龂@息:“痛苦的人生??!服毒的人生啊!”
看得出,即便再次與蕭軍分開,她也不復在日本時的平靜,帶著這種被“毒液”浸泡的心情,蕭紅和蕭軍攜手并行了一些日子,直到她遇到端木蕻良。
旁觀者都說她最初對端木極盡蔑視,但還是選擇和他在一起,其間的道理倒不難理解,就像她曾說的:“口渴的那一刻,覺得口渴的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彼枰粋€幫手,將她從苦境中帶出,不管這個人是誰。
可是不再口渴的人,也更容易感覺到大空虛,她和端木蕻良婚姻的不能盡如人意之處,讓她少不了將端木的缺點,和蕭軍的長處比較。說到底,一個男人未必能夠覆蓋另外一個男人,對比當年她在日本的“黃金時代”,不難發現,自我建設也許才是真正有效的救贖。
然而我們回頭看蕭紅的那封信,會發現蕭紅終究是不能完全享受她的黃金時代的:“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么事來到我這里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于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不慣于冷清,不能享受寂寞,也許才是蕭紅的致命傷,也是從前的女人共同的命運,她們習慣于左顧右盼,希望有人接住自己的目光。我曾經說蕭紅貪戀泥淖里的溫暖,這注定了她的功虧一簣,她東京的這段生涯,也因此如同西西弗推著石頭上山,在既定的命運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參考書目:1,《蕭紅書簡》蕭紅蕭軍著;
2,《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葉君著;
3,《明治~大正,神保町留學生地圖》大里浩秋
4《從神保町一帶看中日關系》川島真
5《湯島圣堂那些不為人知的中日交流》德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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