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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的審美有點非主流，比如一度像張愛玲似的，穿著江南織造局出品的局綢到處跑，但他對美的感受是別具慧心的。

不不，我不是說他仰慕林徽因，而是他有兩段關于味道與香氣的體會，說得特別妙。

花香里他不喜歡那種直給的香，更愛香得飄忽的劍蘭：“你走到它的旁邊，左聞一下，右聞一下，它不理你，只好回到座位上去，這時忽然間最美妙的香味來了，這香也不能說‘雅’，最適宜的字是‘幽’或‘清’。”

味道上他不喜歡西洋糖果的“傻甜”，更欣賞雜在別的東西里面的甜，比如炒蘿卜絲的甜，或者炒絲瓜的甜。

這感覺可以說是很微妙了，我還想說，很林徽因。因為林徽因的美，就不是直給的、逼到你眼前的美，她的美，融入日常，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特地尋訪每每不遇，驀然回首，美得驚心。

作為民國第一名媛，眾多才子的夢中情人，林徽因很容易被人想象成一個時刻都要散發魅力的女人，錢鐘書的小說《貓》里，那位疑似影射林徽因的李太太，就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游最廣……”各種“最”，仿佛是一只24小時不間斷地開屏的孔雀。

我估計錢鐘書沒參加過林徽因的沙龍，否則他就會知道，林徽因絕不是他想象的那種擅長兜攬裙下之臣的女人。相反，林徽因跟“淑女”二字簡直反著來。

林徽因（資料圖）

男人都喜歡女人做聽眾，林徽因偏偏跟史湘云似的，最愛高談闊論，李健吾就說：“當著她的談鋒，人人低頭。葉公超在酒席上忽然沉默了，梁宗岱一進屋子就閉攏了嘴，因為他們發現這位多才多藝的夫人在座。”

她也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仙氣飄飄，有婆媳矛盾，跟丈夫梁思成磨合了很久，結婚后和大姑子梁思順相處不順，還曾跟好友費慰梅吐槽，親媽是她的痛苦之源……總之，尋常女子遇到的問題她都遇到過，她也有許多氣急敗壞狼狽不堪的時刻，金岳霖也一定都看到過。

但那又什么關系呢？金岳霖說過，香不可俗，也不可雅。這句話說得太好，過分求雅，往往是俗的，有人不能忍受林黛玉說“放屁”，就是太求雅而落入俗套。

金岳霖欣賞的也是真的人，而不是櫥窗里的一幅畫。林徽因的一身詩意，在于生活消磨不了的靈慧妙悟，在于冗雜生活的某個間隙，忽然的清幽四溢。

比如她總是希望自己有所作為，擔心自己就這樣“做妻生仔過一生”。金岳霖回憶往事，總記得林徽因老是在著急，有時是著急寫一首詩，想到上句想不出下句。

不甘平庸的林徽因在給沈從文的信里寫道：“在橫溢奔放的情感中時，我便覺到抓住一種生活的意義，即使這橫溢奔放的情感是快樂與苦辣對滲的性質，我也不難過不在乎。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于神話理想的快活，我情愿也隨著賠償這天賜的幸福，埋在痛苦，糾紛，失望，無望，寂寞中，挨過若干時候，好像等自己的血來在創傷上結痂一樣！”

這才是林徽因的詩意，不是咬文嚼字，搔首弄姿，而是以畢生心力實踐一種從不自我放棄的生活，因為真實，所以嫵媚。

我和金岳霖一樣，欣賞這種真實狀態下不經意的美。比如說《金瓶梅》里寫盡女人的妖嬈，卻不敵關于孟玉樓那一句“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不能說孟玉樓美而不自知，但她最美卻是在這些不經意的行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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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妝容濃艷香氣撲鼻的女郎，我也能欣賞，但讓我著迷的，是淡淡妝天然樣衣著簡單隨意里透出無限妙曼的女子。

許多年前開會時遇到一位前輩，比我大幾歲，初夏時節，穿白衫牛仔褲，頭發隨意地一挽，坐在我旁邊，就覺得那里有了光華，忍不住想離她近一點。

然后就聞到一縷清幽從她那邊裊裊而來，忍不住去問，她也茫然，說并沒有噴香水，也許是沐浴液？或者護膚乳？她自己抬腕去聞，想去找尋來源，表情還是不確定，這懸念不好再追究，且留在心里，以后想起她，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好。

那種美好有時還會體現于一種淡淡的知性。閱美無數的李漁寫過一個他忘不了的女子，“縞衣貧婦，年三十許，人皆趨入亭中，彼獨徘徊檐下，以中無隙地故也；人皆抖擻衣衫，慮其太濕，彼獨聽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無益，徒現丑態故也。

下雨天，人家都朝亭子里鉆，唯獨她知道里面也沒有地了，干脆站在外面，人家都抖衣服，她知道下著雨抖也無益，干脆坦然地隨遇而安。

忽而大家發現雨快要停了，著急忙慌地朝外趕，只有她且再看看，果然雨又下起來，大家落湯雞似的跑回來，她沒有得意之色，反倒幫人整理衣服。

李漁感慨：“其養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這個女子容顏或許不如二八女子，但是知性讓她別具一種風情，更妙的是，這種風情，發生于尋常的舉手投足間。

人活世間，并沒有那么多華彩時刻，那種隆重的滿格的浪漫，作為尋常女子，只希望在生活的拐角處，忽然與自己的香味相遇，與重重疊疊時間相遇，即便瞬間無可捉摸，要等下次邂逅，心中難免惘然，也是非常奇妙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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