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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完整地刷了一遍《潛伏》。

跟后來的諜戰劇相比，它的劇情推動稍稍慢了點，不是特別爽，沒有讓人應接不暇的爆破感，在跑步機上看就很不相宜。

但是它讓我笑，會心的笑，幸災樂禍的笑，還有苦笑。笑著笑著被惹哭了，著了編劇的套。

情節并不特別新鮮，就是女游擊隊長翠萍和潛伏在軍統天津特務站的地下黨余則成為了革命，假扮夫妻，在互相扶持中產生感情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原型，被表現得很豐富，很人性。

比如說里面有個愛慕余則成的女青年叫晚秋——聽聽這名字，是不是特別文藝？

晚秋正是一個喜歡吟詩弄月的文藝女青年，我以前沒有完整地追過這劇，偶爾聽上一耳朵，她那個腔調很讓我受不了。有次看著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拿腔拿調地跟翠萍談她心里的“憂傷”，我的天哪，那做作的小表情，讓我很想把手伸到電視機里把她掐死。

暴力了暴力了。但晚秋輕顰淺笑，咬文嚼字，讓人在她面前都沒法大喘氣。翠萍跟她聊一會兒天，半天都沒回過神來，也學那腔調地跟余則成說話，余則成不知道她哪兒出了毛病，震驚地問：“你怎么了？”

晚秋對自己這一套倒是很自信，跟翠萍說，她的男人絕不會有外心：“因為一個女人應該有的東西，我都有。”翠萍瞪大眼睛看著她，一時無語，最后來了句：“妹子，你真棒?！?/p>

自信的女人總想要攻克最難的堡壘，這個堡壘就是余則成。晚秋心心念念一定要嫁給他，哪怕做小。問題是作為具有上帝視角的觀眾，我們知道人家余則成和左藍是一對，你瞎起啥勁啊。

后來左藍犧牲了，晚秋和翠萍站到同一起跑線上，心直口快的翠萍比她更有人緣，這個沒事跑來招搖一下的“小妖精”就顯得很煩。有次晚秋還公然跟翠萍說，她在床上，必須把丈夫謝若琳想象成余則成才能忍得下去，翠萍忍無可忍地爆發了，讓她“滾”。

聽上去很像是互撕，但這倆人都有點漫畫感，晚秋不是挑釁，是一腔不得法的文藝調調，翠萍愛而不得，又有著原生態的簡單粗暴，兩人的對撞，就很幼稚也很好笑。

翠萍對于晚秋有不忿，但也有好奇，有心疼，晚秋被謝若琳扇耳光，她憤然幫晚秋還手，老遠聽到晚秋要吃虧，她也著急相助，倒是余則成攔著讓她別那么沖動。

什么叫“girls help girls”？這就是啊。很多文藝作品里喜歡讓女人們為了男人互相傷害，撕得面目可憎頭破血流，異化成非人類，但在《潛伏》里，即便是共同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仍然不忘作為人的底線，可以互相同情。

后來晚秋去了革命區，臨別時晚秋要抱抱翠萍，翠萍要她去抱余則成，她要幫晚秋圓這一個夢。

晚秋最后還是抱了翠萍，對翠萍說：“姐，別生我的氣”。翠萍說：“沒生氣。”晚秋附在她耳邊說：“別老是假的，還是姑娘身子，這么生活幾年下去，你不虧啊?！贝淦家宦晣@息：“這由不得我啊，妹子?！?/p>

翠萍在余則成面前是自卑的，說：“我土”。晚秋說：“城里人勢利，他不喜歡，聽我的，抓住他?！?/p>

果然是女人才能同情女人，在這樣的情意面前，簡單粗暴也好，茶里茶氣也好，都不過是一種個性，她們其實從一開始，就在心里暗暗擁抱了。

女性的情意還體現在左藍與翠萍的關系上，左藍生前和翠萍交集不多，兩個女人都不知道對方底細，但因為都與余則成有瓜葛，互相多少有點淡淡的戒備。

生死關鍵時刻，兩人卻能夠互相救助，左藍犧牲后，翠萍得知左藍和余則成的關系，狠狠地一下下擊打余則成，說：“你為什么不早點讓我知道？那我就會在她活著時告訴她，我們是假的，你的肚子里只有她?！?/p>

這真是大愛啊，有這句話，那句“林黛玉是誰？你認識的哪個野女人吧”我都不覺得被冒犯到了，不知者不罪，咱翠萍沒文化，但咱翠萍的心腸不要太好。

除了這種“好人”之間理所當然的感情，《潛伏》也將那種曖昧的感情表達得很好。“曖昧”不是指男女之間含糊的感情，而是人與人之間灰色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比如翠萍和吳站長太太。

翠萍初來乍到時，確實不怎么洋氣，還容易炸毛，左沖右撞地，對城里一百個看不慣。但吳太太對她很包容，明面上的理由是要利用她“男人”余則成幫自己家撈錢。

張愛玲的小說《留情》里，敦鳳幫米先生圍上圍巾，回頭抱歉地對親戚笑一下：“我還不是為了錢？反正我們大家都明白?！背姓J有感情總顯得有點尷尬，但很明顯，吳太太在翠萍面前的親昵與放松，超出了“籠絡”的程度，她好像真心喜歡這個土拉吧唧的“大妹子”。

她教翠萍打牌，帶她出去騎馬見世面，聽到翠萍說要回老家，她第一反應就是問翠萍懷上了沒，翠萍說沒有，她就特別惋惜地說：“那不是白來這一趟了？”

這是設身處地才說得出來的話，翠萍在她面前的人設就是余則成的鄉下老婆，來一趟懷個娃才是最大的成功啊。

就算是為了利用余則成，吳太太也沒有把翠萍當做工具人，翠萍在吳太太面前更無法成為沒有感情的機器。

吳太太跟她說自己準備南下，也許不再回來時，翠萍心里酸酸的，差點沒哭出來?；氐郊?，她跟余則成反省自己的革命意志不夠堅定，居然會對這種人有感情，余則成說吳太太也是種田人出身，再說，人和人相處長了就有感情了。

你看，人和人產生感情就是這么簡單，就是處長了。即便是為了各自的目的相互勾兌，卻也各有軟肋，互相依靠著取暖。

翠萍剛進城的惶恐，吳太太何嘗沒有過，而吳太太現下的一點暖，也是翠萍所需要的。在理想與信仰的縫隙里，感情如小草頑固地扎下根，冒出芽，人和人之間，真的是一言難盡。

但也不要把吳太太看得簡單了，她和丈夫吳站長可謂一對志同道合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貌似吳站長對太太也不是特別忠誠，吳太太會帶著翠萍去捉站長和馬奎老婆的奸，顯見得她對丈夫并不信任。但有時候，她又說男人“回家就好”，也是經驗之談。

吳站長呢，同樣奉行“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宗旨，別看他出場時道貌岸然的，一句“我以前喜歡哲學”，隱隱透出也曾“詩酒放誕”的意思，那時候跟他不識字的老婆估計沒法談得來。

但他又逼著余則成把老婆接來，余則成說自己老婆是個粗人，吳站長說我老婆也是個粗人，但是“別忘了夫妻情分，不注重情分的人難堪大用”，這話一半是壓制余則成，也有幾分真心。

吳太太只認得麻將上那幾個字，卻是他們家里的一盞明燈。她“眼明心亮”地看出，在紛繁復雜的亂世，搞錢才是硬道理，并時時刻刻把這個風吹到吳站長耳朵里。

曾經喜歡哲學的吳站長到此時也厭倦了征塵，跟他老婆一拍即合。眼看著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他把老婆派到南方去學著做生意，吳太太從南方回來，開了眼，對吳站長說：“別人都在發財，就你忙著抓特務，好滑稽的?！?/p>

哈哈哈，“滑稽”這個詞用得真好，說得好像吳站長還一門心思效忠黨國似的，徹底瓦解了吳站長的精神意志，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必須說一句，吳站長演得真好，濃眉大眼的，不怒自威，一看就根深葉茂，和左藍他們談判時，非常強勢，富有工作經驗；刻意籠絡手下時，呵呵笑著，又會顯示出很有感染力的慈祥。同時他又可屈可伸，在困境里低得下來，不怕認慫，一看就是在各種污泥渾水中滾過來的，能夠處理各種復雜狀況。

作為一個利己主義者，他只謀財，不害命，不嗜血，對于殺人這種事很節制。但是真的關乎到他的利益，他也能一露崢嶸，比如感到陸橋山會威脅到自己時，他暗示李涯殺掉兩個進步人士，栽贓到陸橋山頭上，冷酷得不動聲色。

總之，對于吳站長的塑造符合海明威的“冰山原則”，他展示出來的，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那八分之一，還有八分之七在下面，由觀眾自行腦補。你的常識和人生經驗，幫助你和作者一起完成對這個人的整體創造。

還有個人倒是從里到外的冷血動物，但他讓我笑得次數最多，也是全場的金句王，就是前面提到的，晚秋的丈夫謝若琳。

他的金句包括“你斷人家財路，人家斷你生路”，“嘴上都是主義，心里都是生意”（這句話到現在還被頻繁引用）。余則成說他掙的錢不干凈，謝若琳說“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你告訴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齷齪的？”太人間真實了。

他是一個完全不要遮羞布的人，自稱“信仰生存主義”，其實這也是吳站長的信仰，但吳站長更聰明的地方是不說出來。謝若琳太愛說了，可能因為他太能說了，太享受表達的樂趣，“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樂趣。這種虛榮心，跟他的“生存主義”犯沖，最后聰明反被聰明誤，送掉了性命。

太愛說話真的會死人的。

記得這個劇播出時，李涯引發的話題很多，如果把這部諜戰劇去政治化，變成職場劇，很多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倒霉的自己。辛辛苦苦忙工作，一點感情戲沒有，是整部里“卷”得最厲害的一個，結果別人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他兩手空空，屢遭暗算，還落個無能的名聲。點背得太狠了點。

這里咱們就不討論他了。這部劇值得二刷三刷，它有個地方很像《紅樓夢》，哪怕戲份極少的小角色，比如翠萍家鄉的土地主王占金，三言兩語間性格就立起來了。

余則成翠萍他們是英雄，但并沒有被塑造成神，百戰百勝的神，料事如神的神。有一集里，有個參謀長腦子特別好使，要去南京匯報很關鍵的情況。余則成知道他有哮喘病，在酒下了阿司匹林，讓他去不了。然后他和翠萍特別擔心把這人搞死了，擔心得睡不著。

這個參謀長雖然是敵人，但屬于技術人員，剛回國沒多久，也是各為其主，余則成他們對他生死的擔心，是對生命基本的敬畏。

余則成和翠萍身上的各種局限性，讓英雄變得更可信，因為那些局限性就是人性，他們的光輝因此更加閃亮，他們的悲歡離合也更加感人。看到翠萍抱著孩子期待余則成時，我的心都快碎了，也必須說，姚晨太會演了，演出了感情的多層次，呈現出一個不斷成長的翠萍，演技，才是一個演員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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