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麥拉黑過。
這個事已經成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圈里的一個梗,大家說起來都很開心,小麥自己笑得也很開心。
事情還要從許多年前說起。我第一次見到小麥是在安慶,我去參觀關于黃梅戲的一個活動,見到很多老熟人,也見到很多新面孔,這里面就有小麥。只是其他人大多是畫家編劇評論家之類,關于小麥的介紹是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印象中和黃梅戲沒有半點關系,疑似一熱情的文藝女青年,但她看上去又不文藝。
她短發,矯健,戴個眼鏡,整體偏中性,跟誰都很熟的樣子。我那時太文藝,更喜歡冷冷清清如墻角數枝梅忽然對誰嫣然開放的那一種。這樣想也沒什么錯,但我年輕時有個毛病,把自己的喜好當成標準答案,對這個熱情的小麥就有點敬而遠之。
但還是加了微信。
后來少不了在朋友圈有所互動,也可能是先入為主的不以為然,更有可能我們不在一個頻道,反正她在朋友圈的發言經常讓我看不順眼,我順手就設定成了“不看她”。
我不看她,她卻還毫不知情地在看我,有時候會在我的朋友圈下留言,忘了說什么了,給我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地自說自話,而她的表達我誠實地說也不是很看得慣,某天我一個不高興,把她屏蔽了。
世界安靜了。
我偶爾還會在別的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新動態,感覺是哪兒哪兒都有她,各種活動、聚會,都少不了她矯健的身姿。
她似乎組織能力超強,每每外地的文藝界人士,比如綠妖、黃佟佟、林特特來合肥,行程大多是她張羅。雖然這幾位我都很熟,但一則能力有限,二來輕度社恐,只能是請吃頓飯或者約著一起爬個山,更有甚者比如綠妖,我們在微博上互相通報了自己的社恐,干脆繼續保持神交了。
有一位文藝界人士離開時跟我在機場約了個飯,告訴我,小麥對她說,閆老師把我拉黑了。
看來是被發現了。不過,我也沒有特別不安,根據我有限的人生經驗,像這樣交游滿天下的人不太容易得罪,不然他們的精力真的分配不過來。再說人家不還喊我“閆老師”來著嗎?我也不怕以后見面尷尬,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但有很多人,一輩子也只是見那么一兩次面的。
想開了,就對自己說,忘掉這些事和這個人吧。
但小麥卻不會輕易讓你忘掉。前年江蘇作家魯敏來合肥做活動,出版社問我愿不愿意做嘉賓,魯敏的小說我太喜歡了,當然一口答應。來到活動現場,主持人竟然是小麥,我當時就有點傻眼,有點小尷尬地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麥同學卻是熱情洋溢,大喇喇地走上前來說,我聽說閆老師要來,我就一定要來。
如果你是我,聽到這句話什么感覺?反正我只剩下不可企及的敬佩,就想,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敏感,又習慣于收縮自己,別說被人拉黑了,只要感覺到一絲異樣,就會像個蝸牛一樣迅速把自己收到殼里去。即使多次表示很欣賞我的人,我也不大有勇氣靠近,害怕一不小心看見人間真相。所以,別人的批評固然每每讓我心里一沉,別人的夸贊更會讓我暗暗下決心保持距離,怕給人家帶來幻滅。
我一直都知道這樣不好,日本作家岸見一郎在他的暢銷書《被討厭的勇氣》里說,所謂自由,就是不怕被別人討厭。 “被討厭的勇氣”并不是要去吸引被討厭的負向能量,而是,如果這是我想活出的核心渴望,那么,即使有被討厭的可能,我都要用自己的雙手雙腳往那里走去。有人討厭你,正是你行使自由,依照自己的生活方針過日子的標記。
道理我都懂,但我做不到,我一直活得縮手縮腳的,太害怕被人討厭了。
而像小麥這樣不怕被人討厭,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反正我對你有興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大啊。
他們百毒不侵,零耗損,是真真正正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不管風動還是幡動反正我的心不動,我要能像她這樣,身體會更好,可以讀更多書,寫更多的字,接觸更多有趣的朋友,不說走上人生巔峰,起碼會更加自洽——我發現,自洽是保持年輕態的不二法門。
所以我不是被小麥的寬宏大量不計前嫌,而是被她這種不怕被人討厭一定要活得更加充分的強大折服的。
后來又在各種場合見到她幾面,她永遠矯健,永遠生龍活虎。有次在飯桌上,她說起被一個女作家嫌棄,那姑娘做得可以說是很過分了,換成我,會是心底很深的一根刺,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但小麥說得繪聲繪色,細節尤其生動,好像這事兒不是發生在她身上而是別人身上,她感到的不是被傷害,而是其中蘊藏的某種幽默感。
末了,她說,雖然我不會再跟這個女作家打交道,但是我也不會討厭她。對于我欣賞的人,不管他們做什么我都能原諒。
我沒法不佩服小麥這種去蕪存菁的能力,換成我,真不知道怎么辦。被不欣賞的人討厭相對容易處理,被欣賞的人討厭真是太難受了。你如果不否定自己,你只能想方設法地去否定這個人,但你終究無法自欺欺人,長此以往,就會在心里蝕出一個洞,一碰就霍霍地痛。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脆弱的人都懂。
這其實是沒有界限感啊,我們在乎別人對自己好不好,超過這個人本身是否有吸引力,但別人本來就不是按照你的期待生活的。我們自以為有界限感只存在于表面,小麥的界限感在心里,她的內心,有一座別人無法侵略的穩固城池,所以她才能夠如此自在地探出身去招搖。
我跟娃說了小麥的故事,告訴他要向這個人學習。過于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真是太不安全了,你無法控制別人,那么你的世界就是失控的。同時也是畫地為牢,自己的疆域無限縮小,即使知道不遠處就有風景,你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小麥的美德還有很多,我們共同的朋友高老師說她看上去不靠譜實際上特別靠譜,是可以托孤的朋友。聽上去很了不起,但我對某些人也是可以托孤的,所以我最佩服的還是小麥的強大。
這兩年我發現像她這樣的人有不少,比如有一個朋友,被我屏蔽之后,仍然會在公號里給我留言點贊打賞;有一個朋友被我屏蔽之后跟我說,不知道哪句話冒犯了我,以后不會再留言了,但希望能夠看到我的朋友圈。
還有一個朋友給我發了好幾段微信表達一個觀點,我一時忙碌忘了回,回頭想起來跟她解釋時,她說,沒關系,我當時認為你對我的看法完全贊同以至于無話可說了……我默默地想,換成我只怕不會這么自信。
說到這些我覺得好慚愧,我真是個又暴躁又玻璃心的人啊。好在,我知道這一點,對于這樣的朋友,我真的只有佩服。我不覺得她們卑微,而是希望成為她們那樣的人,我的世界可以更加開闊,說不定都能活得更長一點。我覺得她們比我幸運,比我活得更充分也更自由,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夠稍微接近她們的境界,雖然,對于一個積重難返的人,這是一條漫漫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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