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是一個熱情的女孩子，有次她到榮國府來，聽到大家結詩社，立即激動得不行，表示要先做個東道，邀上一社。

注意這“東道”二字，大抵和消費有關。所以她回到暫時下榻的薛寶釵的居處蘅蕪苑，和寶姐姐商議時，怎么都不妥當。不妥當?shù)木壒誓兀且驗樗龥]錢。

寶姐姐說，你一個月通共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

湘云聽她說的是，也躊躇起來。寶姐姐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說她家當鋪里有個伙計，家田上出很好的肥螃蟹，不妨在大觀園擺個螃蟹宴，“現(xiàn)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一多半都是愛吃螃蟹的……”

（資料圖）

請勿將這句話忽略，為什么老太太愛吃螃蟹？為什么園里的人也愛吃螃蟹，這只是口味上的巧合嗎？

當然，可能有人會說，誰不愛吃螃蟹呢？這世上有不愛吃螃蟹的人嗎？

還真的有。有許多次，在飯局上，你都能看到一大盤金燦燦的螃蟹端上來，滿桌人都發(fā)出小小的歡呼時，總會有那么一兩位，端然微笑，待到螃蟹轉到面前，再解釋，自己從來不吃螃蟹，剝不好，嫌麻煩。

螃蟹確實不好剝，對于現(xiàn)實主義者，這是個問題——根據(jù)我的觀察，不愛吃螃蟹的人的，大多做人踏實，是靠譜的朋友、家人和工作伙伴，通常沒什么幺蛾子。

但對于浪漫主義者，這種不好剝卻正是螃蟹的妙處，需要掰，需要剪，需要嗑，需要剔，這些復雜的環(huán)節(jié)，拖長了進餐的節(jié)奏，趣味與風雅都從時間的縫隙里生出——浪漫主義者的時間，像奇石，是要有很多孔竅的，他們在這孔竅里聽風聲雨聲。

那句話說得好，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愛吃螃蟹的老太太和園里一多半的人都是浪漫主義的。

不難看出，到這里，寶釵對賈母的了解有了深入，她初來乍到時，以為賈母就是個喜歡吃甜爛之物愛聽熱鬧戲文的老太太，賈母也很捧場地做歡喜狀。事實上，賈母更愛《牡丹亭》《西廂記》里的文戲，太熱鬧的戲，比如講述《趙氏孤兒》的《八義》，她和寶玉一樣都嫌太熱鬧，吵得頭疼。她還喜歡遠遠地借點水音聽曲，喜歡下雨下雪。

她也沒那么愛吃甜爛之物，鴨子肉粥她嫌油膩，棗子熬的粳米粥，她嫌太甜，倒是杏仁茶還比較合她心意。她的侄孫女史湘云和寶玉烤鹿肉，賈母也聞風而至，雖然不能跟這些年輕人一起擼串，也還是撕了一點糟鵪鶉的腿子，算是應了景。

樸實的人最愛家常菜，像賈母以及大觀園里一大半的人，在飲食上絕不肯尋常路。

這頓螃蟹宴，還釣出了某些隱藏人格，有些人看上去并不怎么浪漫或真性情，吃起螃蟹也就現(xiàn)了原形。

87版《紅樓夢》劇照

比如說一向最為妥帖的平兒，也只有在螃蟹宴上，會抹鳳姐滿腮蟹黃，雖然是不小心，但不小心這幾個字，在平兒的字典里一向是不存在的。比起平時，已經算是放肆，但真正放得開還是跟鳳姐回去她又獨自轉來時。

說是幫鳳姐拿螃蟹的，李紈留她喝酒，她也就留下來了，開始還有點小心，喝上兩口之后，鳳姐叫人來勸她少喝，平兒滿不在乎地笑：“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樣？”一面說，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她以前也跟鳳姐對過嘴，但幾時在公開場合如此放肆。

鳳姐叫平兒來拿螃蟹這個細節(jié)也有意思，剛才大家吃得一團高興時，鳳姐忙著給別人剝蟹肉，先是敬薛姨媽，因為她是客人，薛姨媽不像她姐姐王夫人總是端著，是個有點情趣的人，說：“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就奉給賈母，然后再剝，給寶玉。

同時還要注意讓人把酒燙得滾熱的拿來，再叫小丫頭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預備著這老老小小吃完洗手。

吃螃蟹是一件需要專心致志的事啊，哪能兼顧這么多。賈母的丫鬟鴛鴦也給她派差使，說：“二奶奶在這里伺候，我們可吃去了。”工作量這么大，吃得這么少，要是不回頭再叫人拿幾個在家里消消停停地吃，還有天理嗎？

讓人同情的是黛玉，吃一點夾子肉心口就微微地疼，她的本性應該是愛吃螃蟹的，就像湘云寶玉他們擼串時，寶琴嫌臟，寶釵說：“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愛吃。”寶釵真的很懂黛玉了。

寶琴聽說偶像黛玉愛吃，原本嫌臟也變成真香了，喜歡一個人，連她的口味都要跟隨。

黛玉的矜持戒備，也是跟她的身體有關。湘云打小沒了爹娘，比黛玉還要命苦，但她身體好啊，身體才是我們自己的小世界，身體之外，皆是異域。若是黛玉有個好脾胃，沒準也自有一種灑脫奔放，看她給香菱講詩那一回就知道了。

書里沒寫寶釵吃螃蟹，她應該是不愛吃的，或者，她對于食物，原本就沒有多少特別的喜好。王夫人也參與了，也沒見她吃，不但不吃，還要勸賈母打住。這也原是她的職責所在，在大戶人家當媳婦，上有老下有小，各種內憂外患，即便她本來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者，也得現(xiàn)實起來，何況她本來就是，連丫鬟都喜歡“笨笨的”，對于螃蟹這種刁鉆的食物想來不會太感興趣。

87版《紅樓夢》劇照

我自己很愛吃螃蟹，倒不是因為這種行為風雅，而是慢慢地剝螃蟹時，總有一種很舒服的怔忡，靈魂出竅，今夕何夕，好像自己能夠對時間叫停似的。有了娃之后，首先要剝給他吃，才懂得王熙鳳真的不易，能給人剝螃蟹，真的是真愛了，成天干這種苦差事，收入還比李紈少，真的說不過去啊，難怪王熙鳳私下里要做點理財。

一頓螃蟹宴，吃出各種性情，有天性愛吃的，有借吃螃蟹釋放天性的，有想吃不敢吃的，有在外面吃不好要拿回家吃的，有真的就不愛吃的……端的是風情萬種，而這，要歸功于寶姐姐的好主意，所以，每每聽到有人怪責她幫湘云辦這個螃蟹宴是收買人心外給自己拉票，就有點恐懼，一旦沒有主角光環(huán)，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誅心，活在這世間，實在是危險。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