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張曼玉在錄音棚外被拍到，好事的記者上前問她是不是在錄專輯，張曼玉有點錯愕，沒理會便匆匆離去。

她這態度不難想象，幾年前的某音樂節，她一開嗓就引起群嘲，說那是“被上帝遺忘的聲音”，又說她是“晚節不保”，這還不是黑粉的惡意，連她的資深粉絲也求她別唱了。

戒備自是當然，但這個maggie也真倔強，她曾說“為什么你們幾句話，我就不再玩這個游戲，我覺得這不公平，我要玩到我不玩的那天”，果然說到做到，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

我們活在世間，多少是要仰人鼻息的，別人肯定，自己就會信心倍增，別人不以為然，自己也會心生膽怯和退意。薛寶釵說藏愚守拙，是一種不冒犯的人生哲學，她知道那“愚”的不討喜，要小心地隱藏起來，他人的正面評價對于大多數人猶如糧食和蔬菜，是生存的剛需。

但張曼玉偏偏就不。她總是與這人世性命相見，哪怕是朋友們善意的意見，也不會對她產生影響，她不怕光環破碎，不怕讓自己置身于偶像的黃昏。

似乎，“活過”對她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一件事，其余一切皆可拋。

這注定，她有一個維護不當的人生，有一張支離破碎的臉，她那樣用力地生活，必然有許多耗損，而她，是不怕耗損的。

張曼玉起點高，她和劉嘉玲一樣，1983年出道，只是她的道路更加光明，她是那一屆的港姐亞軍。

張曼玉（網絡圖）

最初也是懵懵懂懂，青澀的演技，讓她一再被奚落。所以張曼玉說她演了20部電影還被說成花瓶，唱歌也請大家給她20次機會。

可是年輕人被奚落簡直就是一種宿命，更何況，演技不是演員的標配，黃曉明說過，他當初報考北影，老師說他笨拙得像木頭，但畢竟是一塊漂亮的木頭，他這張臉價值百萬。

張曼玉的臉也是祖師爺賞飯吃那一類，亦舒要她來演筆下的“玫瑰”，說：“我不管她會不會演戲，只要她走出來，我就要看”。

王安憶則形容得更有技術含量，每一句說得都好，恕我長篇大論地引用在這里：

“香港女演員張曼玉的臉也有一點臉譜的性質，是俊扮的臉譜。曾經在電視上聽一位臉譜專家說，俊扮也是臉譜的一種，亦是經過抽象歸納與夸張，不完全是現實的人臉。張曼玉的臉有些象狐貍，整個人的形態則象蜻蜓。這是真正好看的女人，真正好看的人必是有些不象人的。古人把美女稱為‘妖’，‘精’，‘狐仙’，就是這意思，超現實的意思。張曼玉的臉有一種動物的型，這也涉及到這張臉的表情。機警，銳利，輕盈，俏皮，媚，冷，非常敏感。

讓她演青蛇是最直接不過地應用了她型的功能；演女俠也好，非人非魔；演陳年的故人，阮玲玉，就有點從舊夢里邀出來的鬼魅氣，更加傷情了；而像《甜蜜蜜》中，那個現代人，也好，現代人其實很象動物，莫名的壓力之下，憑了本能掙著、努著、蠢動著。這是極其奇特的臉，能夠靈活應變，是一人多面，也是千人一面。這種臉相當少見，通常多見的是側重某一方面，特征比較偏狹，獨特性的臉，卻可以發掘深刻，因而具有一針見血的表現力。”

張曼玉（《青蛇》劇照）

天生優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用力生活的人，一舉一動里都是生活。《阿飛正傳》里的蘇麗珍，《東邪西毒》里的大嫂，《新龍門客棧》里的老板娘，故事寫在眼睛里，再到《花樣年華》，她的背影都會說話，不，是會寫詩，在幽暗曲折的小巷里，寫下這女人寂寞的心事。

對于張曼玉，不能用“演技爆發”這種詞，她不需要爆發，她本身就極具感染力，是天生的“戲子”——在我的辭典里，這是一個褒義詞，戲子和作家一樣，能夠穿行于不同時空不同際遇里，遇到誰就去體驗誰，扮演誰，淹然百媚一如張愛玲形容的“絲綿蘸胭脂”，動輒洇染得一塌糊涂。

這種魅力讓張曼玉的演藝路順風順水，1989年憑《人在紐約》獲得第2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 ，1990年憑《不脫襪的人》獲得第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之后更是獲獎無數。

同時，她也成了觀眾心中的女神，雖然這個詞如今已經被用爛，放在張曼玉身上依然恰如其分，尤其是《花樣年華》上映之后，粉絲面對她，就像榮國府的小廝遠遠看到林妹妹，都不敢大喘氣，怕驚擾了她的那股仙氣。

更重要的是，她不但仙，她的仙氣之下還有活潑、嫵媚、深沉、明媚……

《花樣年華》劇照

一度關于女性的所有贊美都被用在她身上。我倒要替她倒吸一口涼氣，活到這個份上固然有巔峰感，但會不會，也有上得去下不來的惶恐呢？會不會害怕自己露了破綻被人無情拋棄呢？不說別的，就是我自己，若是被人背后夸上幾句，輾轉聽到，都會想，以后還是少見面吧，可以讓人家保留一些錯覺。

狀態不好時若是碰到熟人也會沮喪好一會兒，這不是愛惜羽毛，這也是一種討好型人格，想要把世人認可的一面給人看，是不是自己倒不重要，所以搞社交總覺得特別累。

但張曼玉就無這些禁忌，也沒有偶像包袱，張曼玉的男友或是緋聞男友里，極少有闊佬，她總是和“技術人員”戀愛。發型師，設計師，尤其不靠譜的是《阮玲玉》的美術指導漢克，竟然將張曼玉寫給他的數十封情書賣給了雜志，據說用詞肉麻，錯別字頗多。

比漢克的出賣更讓我震驚的，是張曼玉竟然寫情書，女神不是應該單方面等人膜拜嗎？這是雙重的不設防，一是盛名如她，居然還會敞開心扉表達愛意，另一種就是世俗意義上的不設防，她不怕情書曝光嗎？

后來她也沒學乖，和地產商人宋學祺戀愛時，拿出千萬積蓄幫助男友，最后慘遭男友辜負，她的確比不上李嘉欣精明，但這種“不精明”很“張曼玉”。

就像，她本來可以做一個資深美女，用心地保養容顏，重注儀態，活得盡可能地活得簡約，讓關于她的傳奇能繼續下去。

但她偏不，她把頭發染黃，暴瘦也無所謂，即使不被認可，她也要做音樂，她愛這個，做自己愛做的事，聽起來是不是很美？但投入做什么是有消耗的，那些無眠的長夜，內心的左右互搏，興奮或是沮喪，都會讓皺紋深化，頭發稀疏，我早就發現，空心人特別耐老，藝術家里也有好看的，但是大多數都并不。

張曼玉在綜藝節目《十二道鋒味》中

美麗有時礙手礙腳，若是必須有取舍，張曼玉選擇讓美朝后退。

她曾說，“我覺得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費人生。美要加上滋味、加上開心、加上別的東西，才是人生的美滿。”

曾以為她就這么一說，是大美人的謙虛，或是給自己留退路，如今再看這些話，沒有一字落空。在這個顏值即正義的年代，有多少人，能像她這樣，不懼消耗自己的美。

一度張曼玉戀愛時，記者都覺得她那戀愛不靠譜，說她是在“慢性自殺”，但是一個人無所懼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如何能叫“慢性自殺”？真正的“慢性自殺”像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里描述的：

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她們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語的公式把你盯住，

當我被公式化了，在別針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開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習慣的全部剩煙頭？

而張曼玉那樣用心地活過，燃燒過，為成為自己付出激情，也付出代價，我覺得她不會有類似的嘆息，這就是很好的人生。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