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我家兩公里的地方即將修建一座圖書館,得知這消息之后,我三天兩頭地搜索它的建造進程,以及圖紙,看到臨湖的落地窗,就想像自己已經坐在那里讀書。我還三番兩次地跑到工地上,看到每個工人都想親切,覺得他們如此辛苦,在幫我建造更美好明天。
總之,以讀書人自居的我,將自己的幸福指數與這座圖書館緊密地掛起鉤來,只盼望它早一點建好,那時候,我的人生才能正式開始。
某一日,我一如既往地搜過那座圖書館的消息,心滿意足地躺在沙發上,面對著家里那個巨大的書架時,忽然產生了某種困惑,我到底是喜歡看書,還是喜歡圖書館,或者,還是喜歡那種“喜歡圖書館”的感覺呢?
如果是第一種,我根本不用等到圖書館建成,此刻,我的書架上有那么多我精挑細選來的書,大多沒有讀完,更不用說,手邊那個靜靜躺著的kindle里還有一百多本。如果我真是個愛看書的人,無論是自家的沙發上還是在飛機上地鐵上,我可以把所到之處都變成圖書館。
但很多時候我寧可刷微信,也不愿意打開一本書。我喜歡的,也許只是那種生活場景,是對于博爾赫斯的拙劣模仿,他曾說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我很希望,這也能成為我的信仰。
事實上,對于某種的場景的迷戀,已經成為我們進入真實生活的障礙,它讓你覺得,還有些條件沒有達到,你現在可以暫且假裝生活,于是你無所作為地將之前的時間碎片化,以為只要有一座圖書館放在那里,你就會立即變身為閱讀狂人。
你以為你是在心心念念地等待時機,實際上你是在縱容你的拖延癥。聽過一句刻薄話:“把你放到月亮上你也不可能好好學習”,即使那個圖書館建成了,我真的能夠一蹴而就地進入我想象中的讀書狀態嗎,我懷疑也難。
這世上根本沒有應有盡有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們能做到的,只是變成應有盡有可以“帶病生存”的自己。
(二)
見過一個把自己活得“應有盡有”的朋友。
有次和一些同行去某地參加一個活動,坐火車,時間很長,入夜時大家又餓又累,忍不住地抱怨這次出行是“生存大挑戰”。只有一個人很安靜,頭一歪就能睡著,醒了就在看書。最讓人羨慕的是,他看了一會兒書之后,從包里取出一只平平無奇的保溫杯,又取出一袋茶葉,再去車廂連接處取水,不大會兒,鐵觀音的馨香,就穿越車廂里的濁氣,清奇地浮現出來。
他用保溫杯蓋當杯子,怡然自斟自飲起來。好似他面對的不是烏泱泱的一車人,而是綠蔭匝地的小小庭院。
我忍不住問他如何能夠鬧中取靜,他笑起來,說,能不能靜下來,關鍵在于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你覺得應該有個床才能睡覺,有套好杯子才能喝茶。但是人生苦短又兼造化弄人,哪有那么多時間擺臺啊,要想活得好一點,就要學會即時進入,有套好茶具當然好,但你一定要知道,火車上也是能喝茶的,用保溫杯也是能泡出好茶的。
那一刻,他臉上的富足感讓我羨慕,那是一種身無長物就能走過萬水千山的輕靈。想起莊子所說的“無待”,不期待任何事情發生的人,都是像他這樣把當下的自己用得很好的人吧。若你自己就是一座花園,你也不會像我這樣,期待著你家小區門口趕緊修建一座花園。
(三)
巧舌如簧的廣告人,最擅長制造“期待陷阱”,告訴你,那個天價的吹風和吸塵器應該成為生活標配,不參加他們定制的旅游你就是虛度此生,表面上看,生活繁華到史無前例,但這種種幻象,其實都在阻止你實時進入生活。
歐美一些國家的教育,會讓人更多地利用自己,比如中學生的營地生存訓練,學習做家務修電器等等。而我們雖不好再講“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卻千軍萬馬,還是奔馳在求學的獨木橋上,都希望成為人上人,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解決一切難題,然而,愿望總是難以與實力匹配,全民期待,造成了全民焦慮。
如今我們都不愛聽斷舍離這個詞了,太像一種話術,但是我所理解的斷舍離,不是扔點用不上的破爛,或者雞肋般的榨汁機之類,而是要扔掉對于茫茫未來的期待,切割掉你所以為的必須的條件,身無長物就地取材地面對生活,也許才能不虛這人世之旅。
實現這種斷舍離的關鍵,是切斷和未來的通道。
比如說,我現在就不再搜索那個圖書館的消息,當我惦記起它時,會立即勸自己去找本書打開——以“使用已有的東西”取代“期望未來的東西”能夠物盡其用,并且獲得及時的滿足感。
卸載掉所有貌似能夠未卜先知的app,包括天氣預報;
清空你的網絡購物車吧,我猜你一定積攢了很多現在買不起但是覺得可以點綴未來的東西,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像一個看上去很美的出軌的對象,使得我們對于更加忠實的當下三心二意;
與其夢想詩與遠方,不如學習把手中已經擁有的東西更好地使用,請將目光落在三尺之內,想想看,眼前這所有的東西的潛力,你有沒有挖掘窮盡,而離你最近的那個“東西”,其實是你自己,所以,把此刻的自己用好,就是應有盡有。(本文配圖來自東方IC)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歡迎微信朋友圈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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