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刷微信上微博經過商場的玻璃墻,目之所及,皆是各種對母親的感恩戴德,不由心生感慨,如果我是個未婚姑娘,非得被嚇著,當媽原來是這么含辛茹苦苦大仇深的一件事!
表達方式五花八門,卻萬變不離其宗地表述一個意思:您過得特別不好,只為讓我過得好。只要讓我過得好,您不怕過得不好……
是很感人,但是當媽的都那么慘了,這孩子得多沒良心才能過得好?只要孩子春風得意,哪怕自己肝腦涂地,這是存心陷孩子于不義,還是假設自己的孩子天生就是個白眼狼?
但是,真的有很多當媽的這樣想。
我家有個親戚,走動得頻繁,所以我經常能見那對母女吵架,當媽的說,我當年就應該掐死你,閨女說,你為什么不掐,你掐了就一了百了了……
作為知情人,我站在閨女一邊,人們老說孩子是討債鬼,但讓我見識到所謂債主長啥樣的,卻是那位老媽。
她很年輕的時候,丈夫出軌,她不愿意離婚,理由是,她要女兒父母雙全。她因此跟小三斗,跟老公全家斗,有時又忍辱負重,低聲下氣。日子當然很艱難,但這艱難,讓她作為母親的形象更加偉岸,她無數次提及,為了女兒,她都做了什么什么。
她覺得自己占據了道德制高點,卻并沒有受到全世界的表彰,到最后浪子也沒有回歸,公婆也沒什么良心。她委屈得要命,因此見不得女兒傻樂呵,感覺自己掏出來的心肝喂了狗,她指責女兒不孝,芝麻大的事兒也會上線上綱,哭天抹淚,歷數自己這許多年來的付出。
我一點也不同情她,這樣說似乎有點冷酷。但是,讓女兒生活在一個炮火不斷的家庭里,真的是為了女兒好?還是她不愿直面人生而實施的一種懶政?她沒有辦法跟生活討債,就想方設法做女兒的債主,女兒太小太無力了,她有辦法讓女兒,欠下一筆良心債。
人要先自救,才能救人。每次坐飛機時,看到要大人遇到危急情況時先給自己穿好救生衣再給孩子穿時,都會這么想,如若不肯面對這一點,你的舍己為人,也許反而是自誤并誤人。
想讓孩子活得好,也許首先要做的,是讓自己活好了。這世間是有那種甘愿付出不求回報的人,但你肯定不是,我也不是。
有段時間,八小時之內寫稿,八小時之外帶娃,把時間排得滿滿當當,辛苦就算了,還“過勞肥”了。心情當然不會好,隨時隨地氣不打一處來,還覺得自己特別悲壯。
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在某個周日的清晨決定丟下所有的事兒,出去逛一天。先去逛菜市,又去逛商場,約朋友吃了頓午餐,在咖啡館里打了個盹,那天傍晚,當我回到家中,發現家里并沒有亂成一團糟,相反,老公和孩子一邊看動畫片一邊說笑話,比過去的每一個周末都和諧。
這就叫我的愚蠢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吧,以前我無法想象男人也是可以照顧孩子的,照顧一整天也不崩潰。所以那種能夠制造過勞肥的疲憊難道不是自找的嗎?實在怪不到別人。
雖然這樣說有點太雞湯,但那之后我真的開始嘗試著把娃撂給老公,自己該干啥干啥,該去哪兒去哪兒,別相信男人帶不了娃,他們不是老說雖然通常是女人做飯但最好的廚子都是男的嗎?帶娃這件事應該也一樣。
男人體力更好就不說了,還更愛和孩子一起說屎尿屁的笑話,每次看到那倆人將一個無聊的笑話說得樂不可支前仰后合,我表面上做鄙夷狀,心里覺得挺好——請政治正確的各位不要著急批評我心口不一,我表面上的鄙夷讓那倆人更開心了,畢竟,適度的犯禁是令人愉快的。
當然,我家這男的還行,碰上更加懶惰的,也許改變對方的力度就要加大一點,具體怎么做,各位自有竅門,我想說的是,首先得把自己哄高興了,解放自己,才能造福家人。
如果遇上實在不可救藥的男人呢?也許是時候請出這句話了,不分還留著過年啊?就像前面提到的那對母女生活中缺席的男人,實在可以清理出去了,真的清理掉,她們也不會過得更糟,十有八九還會更好,那也許是當媽的能夠給女兒的最好的禮物,讓女兒知道,將那些看似雞肋其實是垃圾的東西斷舍離,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有次在公號后臺看到一條提問:“王菲這樣的能是好媽媽嗎?”我不假思索地回了句:“當然是,像王菲這樣的才是好媽媽呢”,她最好的一點是,她不想犧牲自己。
曾經有記者問她,有沒有想過為女兒找個爸爸,這種提問法就是有意將王菲的擇偶給崇高化,但是王菲不買這個賬,她說只想為自己找伴侶,沒想過為孩子找爸。聽上去似乎很自私,但是一個立意把自己活好了的人,是可以惠及他人的。
自由不等同于自私,自由是有邊界的,而自私沒有。王菲讓自己和孩子都獲得了自由。她沒有怨氣,能夠心平氣和地處理每一種關系,和前夫和平相處,連前任婆婆都相處得不錯,大家都夠歡聚一堂,即便離婚,孩子們也不缺愛,她和她的家庭不被社會輿論和各種條條框框綁架,她當然是個好媽媽。
《紅玫瑰與白玫瑰》里佟振保他媽正相反,她寡婦熬兒,非常不易,她對兒子無限付出,兒子對她也是感恩戴德,于是,當佟振保和王嬌蕊相戀,本能地感覺到對不起母親,沒有走母親期望的路,“不止有一個母親,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佟振保和他媽的關系里,有一部分是很清晰的債主和債務人的關系,只是他們本來就處于赤貧中,資源太有限,佟振保的媽媽真的只能把自己那一口省給他,造成這樣的關系也在所難免。但是,如今,在各方面都有所改進的情況下,還需要建造這種看上去很美的關系嗎?
與其歌頌母親的悲情,不如讓母親不再悲情。
桐城派學者方苞有篇《先母行略》,極力贊揚他的母親:“而先君子喜交游,江介耆舊過從無虛日,必具肴蔬,淹留竟日。母嘗疽發于背,猶勉強供事,十余年,無晷刻休暇。而先君子性嚴毅,絲粟不治,客退,必詰責不少寬假。母益篤謹,無幾微見于顏面。及先君子將終,惻然曰:‘與若共事五十年。若于我,毫發無愧也。’”
翻譯一下就是他爹特別喜歡交朋友,經常帶回家吃飯,哪怕他媽背上長疽瘡,也要做一桌子菜,就這么著,他爹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他媽也默默咽下,最后,他爹臨死前,說,你媽這輩子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
方苞贊揚他媽的高風亮節,看上去總覺得哪里不對,贊揚悲慘,會引發對于悲慘的復制,亦是殘忍之事,當然,他們也許覺得這種殘忍是美的。
到了這個時代,類似的贊美可以少一點了。媽媽辛苦,也許因為爸爸是甩手掌柜,媽媽不容易,也許是這個社會對于媽媽們照顧不夠,幫她們爭取權益減少重負,幫助所有的媽媽出離困境也許才是最好的禮物,假如做不到,起碼,不要贊美痛苦,不要把痛苦視為必然。而且,我自身經驗是,做母親的一旦獲得很多幫助,完全可以做個很開心的媽媽。
我也想象,將來的某個母親節,我的孩子會想寫一篇夸獎我的文章,我希望他能說,我媽媽是個有辦法活得很高興的人,我跟她學會了很多活得高興的辦法。這比贊揚母愛如山,讓我愉快多了。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歡迎微信朋友圈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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