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東 許澤夫
衣胞地
千年之前,一聲啼哭,分水嶺上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和你一起嘹亮在歷史的天空。
薄若蟬翼,從你身上脫落,意味著母親從死神手里掙脫了。
借助晨曦,接生的婆婆按照家鄉的風俗,你的衣胞就地掩埋。揮著一把鋤或鏟,在田頭挖了一個小坑,把濕淋淋的衣胞埋了。與此同時,你在家鄉扎下了深深的根,即使你像風箏那樣飄揚,一地稻花香也會牢牢牽著你。
父母在哪,家在哪;
家在哪,衣胞埋在哪;
衣胞埋在哪,根便在哪,魂便在哪……
這塊地是肥沃的,那是因為衣胞上還淌著母親子宮的羊水。
這塊地是紅色的,那是因為剪下的臍帶上還沾著母親的血。
小包村成全了包公,收下并珍藏著一個肉身凡胎。
包公成就了小包村,成就同樣哺育小包村的江淮大地。
喝著家鄉的水,你便滋生了讀書人的仁義、禮儀和孝廉。
吃著家鄉的五谷雜糧,你的骨子里養成了廬州兒郎的硬朗與忠貞。
三十九歲那年,你在父母的墓前長跪不起。
回首望望家鄉的山川、河流和小路,然后,背著行囊,越過小峴山,趟過店埠河,走進大宋風雨……
包氏宗祠
這座祠堂建造時,你該是二品大員了,聲名顯赫,浩浩泱泱。
族人們臉上漾著紅光,踱著方步,高聲細訴包黑子降生時的奇異天象。
他們要修一座高高大大的宗祠,光宗耀祖。
但你斷然喝止,驚堂木的威嚴之聲從東京汴梁傳到了小包村,擲地有聲。
青磚黛瓦二進房,尚不及鄉下殷實之家。
祠門向北,以示子子孫孫永不面南。
小包村破天荒出現了一座大門向北的祠堂。
江淮分水嶺上立起了唯一坐南向北的建筑。
中國史書上閃耀著一段關于忠誠與信仰的佳話。
推開兩扇清漆的大門,威嚴的你迎面端坐,仿佛等了千年。你不怒自威,目光炯炯,似乎能洞察每個人的內心,抬頭望你的眼,心靈受到拷問。
那三口鍘刀,就擺在你的腳下,閃著幽光,心存邪念者,望一眼不寒而栗。
在包氏后裔生活中,你還活著。
你就活在宗祠那堵東墻上,氣貫長虹——
“后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仰珙刊石,豎于堂屋東壁,以詔后世?!?/p>
仰望包公像
每次從你的面前經過,我都會駐足仰望。
站在分水嶺的嶺脊上,你深情地望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那是被稱作老家的地方,埋有你的衣胞,也葬有你父母和列祖列宗。
沒有云卷云舒,只有車水馬龍。
在這個喧囂而天天擴張的小城,你的立足之地正從偏隅走向鬧市。
我靠近你,靠得足夠近,近到能聽到你的心跳和呼吸。
你的心中涌動著潮汐。
都說你鐵面無私,誰知你情深義重。你一辭建始縣令,再辭和州鹽官,只為了在慈祥的雙親膝下盡孝。在那個孝行天下的時代,你做了表率。
你心系鄉親,居廟堂之上,情縈鄉梓,你將箭桿黃蟮馬蹄鱉作為貢品獻給明君仁宗,稟報災情,免除賦稅。
都說你六親不認,誰知你大愛無疆。你忠誠于朝廷與社稷,面對貪官污吏,你劍眉倒豎,黑臉怒沉,諫國丈斬駙馬打龍袍,把北宋的天空擦洗得晴空萬里。
千年的演繹,你是百姓心中的希望、正義的化身。
家鄉人知道,你是飽讀圣賢書的白面書生,你不是面若黑炭,更不是日斷陽夜斷陰。
家鄉人知道,你哪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你是喝著嫂娘的奶水長大,吃五谷雜糧長壯。
凝望太陽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你的家鄉,有你的父老鄉親,無限接近而永遠回不去的家鄉。
花園井
一根井繩吊著木桶,順著井欄上深深的凹槽,打上來的是宋朝的水。
或許井底下還有幾片宋朝的瓦當和瓷器的碎片,那是打小頑皮的你扔下去的,再未重見天日。
或許那只坐井觀天的蛙,也是伴你玩耍的那只蛙的后代,蛙鳴一點沒變。
你喝這口井的水長大。
小包村的村民們也喝這口井的水,一喝千年,至今仍在喝。
這就難怪了,今天小包村的鄉親逢人便說,我和包拯喝同一口井水。
一千歲或許更老些的井水,深邃分明可當鏡子用,照得見天,照得見春夏秋冬,照得見每一副嘴臉。
更神奇的是,清官和平民百姓飲此井水,甘甜清冽。
貪官污吏,心術不正的人喝了卻肚子痛。
荷花塘
荷花沒開放時,半畝方塘如鏡面,天上有什么,荷花塘就照出什么。
天上飄過一朵白云,荷花塘就綻開一道彩虹。
天上飛過一行雁陣,荷花塘就飄過一襲倩影。
天上亮過一顆星辰,荷花塘就漾開一個傳聞。
民間的這畝荷花塘,在公元999年4月11日,小包村降生了一個奇丑無比貌似瘟神的嬰兒。
為免除災難,你被無情地丟棄在荷花塘。
一片荷葉托起了你,舉給太陽和月亮,你不哭不鬧。
浣衣的嫂子發現你時,你正對著天空笑。
嫂子抱起你,以自己的乳汁喂養,從此江淮大地便有“長嫂如母”之說。
老百姓是那源頭的水,荷花塘千年不涸。
常說藕斷絲連,最稱道的是荷花塘的蓮藕無絲。
那是因為荷花塘沉淀著你的靈氣啊。
荷花塘隱在鄉村一角,隱在稻花香里,有時它突然放大,遼闊到比湖大比海大,大到能容下天下黎民,宛若你的胸襟。
有時,它突破站起,直通天河,把你額頭的月牙懸在天幕上,讓天下不再有冤屈的黑暗。
九留十三包
傳說你要出生時,母親在村南的柴山上砍柴。
行走不便、舉止孱弱的女人,但為母則剛,她在松樹或灌木叢中,揮動柴刀,努力填實著開門七件事中的一件。
天,藍得純凈而高遠,云雀歡唱。山上的桃花開了,她摘了一朵,插在些許松散的髻上,她輕撫漲痛的乳房,臉上現出桃紅。
清風徐徐,炊煙裊裊。
劇烈的腹痛,孕育了十個月的小生命急于降生,拼命撞擊著人間之門,也是地獄之門。
母親奮力向村莊跑去,那個有著井欄與荷花塘的老屋,是她心向往之的圣地。
她喊叫,但喊出的聲音竟是那么微弱,被山風輕松擄走。
痛不欲生,她蹲下身子。
當她站起時,平地隆起一塊土包,像孕婦圓滾滾的肚子。
再痛,再蹲下,再站起……
到你出生地的游客,擁在村口,遙望柴山,掰起手指,一五一十數著來自久遠年代的痕跡:一、二、三……一共十三個。
十三個土包,母親劇痛了十三次。
最終母愛戰勝了魔鬼。
作為你的家鄉人,我曾多次陪同友人前往你的出生地,無數次介紹那個驚心的傳說。
每次,我都仿佛看到有個母親動人的身影在山野上跳躍。
每次,我的心都會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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