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縣珍珠泉,《水經注》記載過的一眼古泉,至今仍在古城壽縣八公山下汩汩不涸。詩人游子雪松,在壽縣創辦了《珍珠泉》微刊,一年前的四月,他邀請全國詩人到壽縣舉辦了聲勢浩大的《珍珠泉》第一屆筆會;而我們參加第二屆筆會時,筆會上已經沒有了他。
今年一月,他感染了新冠肺炎,不幸離世。他走了,《珍珠泉》微刊像珍珠泉一般,并無干涸。
詩人牧村是游子雪松的侄子,他在游子雪松生前,就為雪松定位為鄉愁詩人。我認為這是很好的定位。
每個人的血脈和骨子里都滲透著鄉愁的印記。評論家謝有順說過:詩人都有兩個家,一個家在故鄉,叫“出生地”;一個家在心里,叫“異鄉”,詩人的寫作,是在這兩個家之間奔跑。不可能離開,也不可能回去。你此刻在家就永遠在家,你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詩歌永遠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ǚ蚩ㄕf,“由于急躁,他們被驅逐出天堂;由于懶散,他們無法回去?!边@是他為現代人畫出的生存地圖。天堂就是終極的家鄉,“無法回去”則決定了人只能“流離飄蕩在地上”,只能做一個永遠的異鄉人。由于人類遠行太久了,家園的記憶已經淡漠,回去的道路也已經衰朽,我們一切的生存努力,都不過是在時間里,在天堂和塵世之間掙扎而已。真正的詩歌,既是朝向天堂的沉思,也是面對死亡的講述。還有人說:我們不得不經過這么多的污泥濁水,不得不經過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會回到家里,而且沒有什么作向導,我們唯一的向導是鄉愁。
——幸好還有“鄉愁”,它成了現代詩歌中最為溫暖的情感色調。閱讀雪松老師的詩歌,你會發現,他的詩歌里充滿“鄉愁”的烙印?!班l愁”這惆悵而溫暖的特質,是可以觸摸的,可以引起共鳴的。好的詩歌,往往會在引起共鳴的同時,具有打撈記憶的功能。常常,我們在讀他詩歌時,打撈出了我們沉積的記憶。譬如這首《我肩胛上的月色是從老家捎來的》:
異鄉的河流與家鄉的淮河、淝水一樣
總是這樣,心無旁騖地流著。
也曾留戀過塵俗的喧囂,糾結,牽絆。
一想到羈旅在遠方以遠,
所謂的貪欲和雜念,一股腦
丟給岸上的風塵。
太陽即使遠在天庭,也會有一條
紫外線花朵一樣在你的浪花上綻放。
暮光來臨了,別害怕孤獨,
我肩胛上的月色是從老家捎來的,
和她的明眸一樣深情款款。
將為你的浪跡
照亮遠行的方向。
細細品讀雪松老師的詩歌,能發現他鄉愁詩歌的意義超出了地方性的概念。他的詩歌視角往往是有限的,具體的,窄小的,但經由這條細小的路徑,所通達的卻是一個開闊的內心世界。因為他選用的切口是小的,卻是有根的。他不空洞抒情,而是扎根于細微的感受,從感受出發,擴展開來,他的細小和簡單,便有了縱深感。他筆下那些有根的鄉愁體驗,能夠把漂泊遠方的我們帶回故鄉。他的詩歌里隱含著強烈的對故鄉和生命的傷懷,照見的是一個憂郁的靈魂。
大量閱讀雪松老師的詩歌,會發現,他的很多詩歌,似乎并不是在寫“鄉愁”,他寫當下的日常,寫漂泊途中的風景,而玄妙的是,無論他在書寫與歌詠什么,這些詩歌的精神內核都是“鄉愁”。漂泊半生的詩人,懷揣著他的鄉愁,被疫情絆住了腳步,而把最后一口呼吸滯留在了異鄉……
游子雪松是善良而又敏感的,他對自己的詩歌沒那么自信卻又對詩歌虔誠膜拜。他對人熱情,卻又偶爾多疑。因為在意,所以會有疑惑與懷疑。他以為自己一介草民不被人看重,他以為自己的詩歌不值得閱讀,他錯了,如今,詩歌界對他的詩歌及為人的肯定,他能聽到該有多好……
如果人有在天之靈,希望他能看到,他曾攜著他用生命書寫的詩歌,點亮過時代的夜空!他是唯一一位感染新冠肺炎去世的中國詩人,他是一個半生漂泊的行吟詩人,他是懷揣鄉愁取暖的游子……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有責任讓這光亮映照更大的天地,我想,這是雪松老師書寫鄉愁詩歌的意義,也是詩人牧村成立鄉愁詩歌研究會的深意。
最后,我想還是讓我們讀他的這首《墓志銘》吧。他走了四個月了,但我依舊保留著他的微信,翻開他的朋友圈,還能讀到這首詩,即便不翻,我也能背誦:
來自老家確切的消息——
故鄉目前還沒有發現一例新冠病毒
這讓我釋然,欣慰。千里之外的那片故土
是我一生都無法割舍的牽絆
這里是生養我的土地,現在
依然住著我的親人、故舊和親朋
瓦埠湖、古芍陂、長淮與淝水
骨頭里浸潤它們生生不息的方言和胎記
這首詩不長,不用公開瀏覽和發表
假如,在異鄉我走不出這次春天的逃亡
當你打開朋友圈,就能讀到這首我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