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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陵的資深版畫家江大才先生走了。
我清晰地記得大才先生最后一次來副刊部的情景。也就是不到兩年前的一個早春的上午，他笑呵呵地坐進沙發里，遞給我優盤，囑咐我將里面的《春歸》《湖畔蛙鳴》拷貝下來。作為企業報退休的老總編，大才先生熟知報紙用稿講究時效性。“朝夕兩件閉功課，始終報紙和刻刀”，是大才先生退休后平淡日子的真實寫照，也是他一生日子的真實寫照。
那天的天氣陰沉，間或有小雨敲窗，大才先生卻興致勃勃，滿面春光，他嗓音洪亮地告訴我：有關部門希望他開辦一個名家工作室，他且喜且憂，既感激他們對一個老藝術家的尊重和期望，又擔心自己年紀大了，會力不從心。我說，您不是還有個愿望：希望80歲時再辦一次畫展的嗎？大才先生聽了，立即興奮起來，接口道：是的，還要出本畫冊，所有資料我都準備好了。因為編副刊，少不了與各類藝術家打交道，在與他們的交談中，我真切地感受到皈依藝術之人那不懼歲月的旺沛的生命激情，也真切地感受到他們越老越對自己所從事的藝術以及自己作品的珍惜之情。大才先生就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哪天不刻了，哪天我就死了。也因此，他很注重在報紙上發表作品。他告訴我說，上回碰到一個老熟人，劈頭就說：大才，你還活著呀，怎么好長時間沒在報紙上看到你的版畫了呢？
那天告別時，大才先生照例胳膊彎夾著一卷報紙，樂呵呵地與報社熟悉的同仁打著招呼，笑聲朗朗，腳步鏗鏘。僅僅過了三天，就傳來大才先生腦溢血住院的消息。去年夏天，我和吳福堂、春英去人民醫院探望，面容憔悴不堪的師母一一叫著我們的名字，告訴昏迷中的大才先生，我們來看他了，一迭聲地呼喚：“大才，你快快醒來吧。”我不敢想像在大才先生昏睡的一年多時間里，江師母，這位優雅能干的女性，經歷了怎樣一個由滿懷希望到徹底絕望的傷心過程。2020年2月21日下午3點，我接到師母打來的電話，聲音透著哀傷，語氣卻平穩而堅韌，她對我說：大才今天上午9點走了，因為疫情，親朋好友也沒辦法與他最后告別了。你和吳福堂是他生前最喜歡的兩個晚輩，你們在報紙上發的每篇文章，大才都讀給我聽……我想能不能請你們在報上最后給他發一張作品……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眼前幻化出大才先生手握刻刀，鼓著腮幫，一下一下在木板上精雕細琢，以及與我們同室辦報相談甚歡的蒙太奇畫面。
江大才先生1942年生于安慶，1962年畢業于安慶藝術學校美術科版畫專業，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在半個多世紀的藝術生涯中，大才先生始終不渝地對版畫藝術情有獨鐘，創作了不計其數的版畫作品，許多作品像《晚歸》《水鄉明月》《牧歌》《相思樹》等，以其黑白之間蘊藏著的豐富色彩，方寸之間鐫刻著的無限情趣，屢屢在國家和省部級畫展中獲獎。我市檔案館收藏了他極具代表性的作品16幅。但江大才先生最廣為人知、最為他贏得聲譽的“代表作”，是一幅他瞄準熟悉的化工生活，以旺盛的創作熱情、不倦的藝術追求，三度創作、十五年磨一劍的黑白木刻《風雨交加》。我和福堂有幸，作為曾經的大才先生麾下的企業報編輯，自始至終耳聞目睹了他這幅巨幅木刻誕生、蛻變和爐火純青的全過程。
大才先生是20世紀80年代初調到化工企業從事宣傳工作的。1990年我和福堂調入大才先生負責的企業報時，干英和煥明兩位仁兄就向我們介紹了大才先生的黑白木刻《搶運》，說之前名為《風雨無阻》，二度創作后，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發表了，又在全國首屆石化系統職工書畫攝影展中獲銅獎，還入編1986年《中國版畫年鑒》。這讓我們及時知道除了總編頭銜外，大才先生另一個更為著名的頭銜——版畫家。其時，大才先生剛過不惑之年，工作和創作熱情一如盛夏正午的陽光，將我們五個人一間不足十平米的編輯部，映射得像凝聚熱力不斷旋轉的球磨機。木刻之余，大才先生也時常下車間采寫文章，他對麾下四個毛頭兵的文字能力深信不疑，不僅稿子任由我們“宰割”，還時常在報紙出來后大聲讀出來，由衷稱贊我們文章改得好，標題做得新。我記得煥明兄說過多次的一件小事，即大才先生讓自己的兒子叫煥明“趙叔叔”，煥明說“江總還真是厚道，其實他兒子比我只小幾歲”。
20世紀90年代末，大才先生從工作崗位退休了，終于有充裕時間一門心思搞創作了，但此時，曾經贏得輝煌評價的中國黑白木刻，突然變得讓人看不懂了。大才先生卻堅守當年魯迅先生“必須令人能懂又有益”的教導，堅持新興木刻反映現實親近人民的傳統。他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再一次從最熟悉的生活入手。他的思緒又飛回化工企業最壯懷激烈最動人心魄的大修場景，他突然覺得曾給他帶來巨大聲譽的《搶運》，離他心中的藝術精品尚有一段距離，他決心向這個無數次令自己“夢回吹角連營”的題材發起第三次戰役，向工作了20余年的化工企業做一次深情回眸。
1999年全年的才智精力和心血付出，執著的江大才先生完成了黑白木刻《風雨交加》。這是一幅長83cm、寬56cm的巨幅木刻，一幅讓人觸目之下，心中頓然騰起火焰和力量的精品力作，一位堅守木刻陣地半個多世紀的老藝術家嘔心瀝血的扛鼎之作：大雨滂沱中，火熱的工廠凝聚著強大的熱力，巍峨的塔罐是揚帆的島嶼，高聳的煙囪是莊嚴的標題，巨大的球磨機訴說著創造的力量、奉獻的含義；一群狂風暴雨中奮力拼搏的身影，挺立成松，團結如山，每一雙腳印都在凸起，每一粒汗珠都在砸凹大地……2000年，《風雨交加》入選了全國第十五屆版畫作品展，2002年入選紀念“講話”發表60周年全國美術作品展，2006年入選“紀念魯迅先生逝世70周年·21世紀首屆中國黑白木刻展”。
進入古稀之年后，大才先生創作態勢依然高昂，陸續創作了《歲月情懷》《高山流韻》《天路》等巨幅木刻，2014年他72歲時，如愿加入了中國美術家協會。回顧自己的藝術旅程，大才先生時常告訴我：只有自己經歷過的、熟悉的、有感情的東西，才是最好的創作素材。
大才先生最后一次送來的兩幅版畫，《春歸》我去年在他昏迷時刊發了，想著說不定他作品里歡唱的鳥兒能叫醒他……春去春又回，湖畔早已蛙聲一片，大才先生卻再也醒不過來了，就讓這幅《湖畔蛙鳴》一路陪伴他的遠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