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晚上,荸薺是必吃的。荸薺,諧音“不忌”,圖個大好彩頭,和棄疾、無病一樣。
荸薺不是稀罕物,古來有之,不擇地,有水就生長,東西南北中各地方都能找到它的身影。南方叫馬蹄,北方叫地栗,中間地帶叫荸薺,往往又說不準。反正是那么回事,長在水田、淖泥里,形態飽滿,鮮甜可口。
丘陵地貌的家鄉,水田不多,也是栽種荸薺的。二月育苗,四月分栽,和插秧差不了多少;中間施肥,雜草無需管,荸薺苗長勢兇猛,稗草之類長不過它。荸薺在地底下抽匍匐的莖,勢頭強勁,到了六七月份,一田都是荸薺秧,雜草無立錐之地。苗密招惹魚蝦,還引來水鳥無數,左啄嫩苗,右食魚蝦,還把巢筑在荸薺叢中。十二月份荸薺成熟,孵下的小水鳥也能抖翅飛翔了。
一田的荸薺苗很美,綠油油,細纖纖,風吹過旗幟樣擺動,加之鳥鳴、蛙鼓,自是一景。小時候愛在荸薺田邊轉悠,倒不是賞景,鄉間的景只供長不供賞,沒這閑工夫。荸薺田水淺,魚蝦淺淺地游著好逮。荸薺的葉好玩,綠綠的,兩頭一掐,捏扁了編個鳴蟲的籠子也愜意。重要的是嘴閑不住了,可伸手去淖泥里摸,不會失手的。嫩荸薺沒長好,還是白色皮,但有甜味,解得了饞。
深秋荸薺成熟,葉也枯了,田里的水早放干了,烤田養荸薺泥。汪曾祺先生在他的小說《受戒》中寫過這樣的情節:“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很是傳神,小英子干過的事,我也干過。這情景幾十年后,還在眼里活著。
收荸薺是不松泛的活,動不得鐵器,得用手扒,鍬和鋤子會傷了荸薺。扒荸薺的日子,天已寒了,赤腳下田,擼了袖子,雙手插進淖泥,拖著個盆,手凍得要掉,還是舍不得一個個圓乎乎、紫紅紅的家伙。扒荸薺還會扒出些副產品,一些黃鱔、泥鰍,天冷乖得不動,隨手扔進盆里,中午就有了頓好吃的。一個大田扒完了,村子里當家的宣布,放“風”了,一個郢子的孩子,赤了腳下田,謂之踩荸薺,多少都有些收獲。
古稱鳧茈的荸薺,又稱馬蹄、地栗、水栗、烏芋等,屬單子葉莎草科,為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荸薺既可以作為水果食用,又可算作蔬菜,還具有一定的藥用價值。《食療本草》上記載:“荸薺,下丹石,消風毒,除胸中實熱氣。可作粉食。明耳目,止渴,消疸黃。”《本草綱目》說:“主消渴痹熱,溫中益氣,下丹石,消風毒。除胸中實熱氣。”
荸薺的吃法多,我最喜歡馬蹄肉片。馬蹄清脆多汁,少許的肉起鮮,加之白亮爽脆,確能激起食欲。周作人的吃法不一樣,他是另一種情懷:“荸薺自然最好是生吃,嫩的皮色黑中帶紅,漆器中有一種名叫荸薺紅的顏色,正比得恰好,這種荸薺吃起來頂好,說它怎么甜并不見得,但自有特殊的質樸新鮮的味道,與濃厚的珍果是別一路的。”質樸和新鮮我認可,但比起村子里的桃李杏梨還是差個檔次。魯迅也極愛吃荸薺,蕭紅回憶道:“墻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系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干荸薺就盛在鐵絲籠里,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干的荸薺。‘吃吧,多得很,風干的,格外甜。’許先生說。”好玩得很,魯迅兄弟倆都愛吃荸薺,胎里帶的?不為天物,倒是泥土味濃。
奶奶是用荸薺當防病的良藥讓我吃的,荸薺的“嘴”是必留的,加上蔥白,放水,小火烀,煮沸千滾,逼著喝了去。湯實在是不好喝,但湯不喝盡,煮熟的荸薺是吃不到的。據奶奶說,荸薺湯預防腦膜炎,祖上傳下的,殺病毒。烀熟的荸薺好吃,齒頰留香,甜脆滿口。
野荸薺和荸薺長相差不多,只是葉更細,果實小,豌豆般,村子人稱為荸韭,大約和它的葉如韭有關。野荸薺和秧苗混在一起,勃勃地長,若不拔去,稻子必減產。茡韭難拔,根深。有一好處,可連根拔出野荸薺。媽媽帶回一把荸韭,我高興,小歸小,也是荸薺呀。
年三十,年夜飯后,又烀了一鍋荸薺,圍桌吃,小孫子吃上了癮,吃了一個又一個。老太太來勁了,荸薺,不忌,好呀!